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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闕傳詔命,一紙下囹圄。

李素被宦官從大理寺請了出來。

聽到宦官下監牢宣聖旨的那一刻,李素不由笑了。李治果然不負他所託,小屁孩年紀雖小,但人還是靠得住的,李素知道勸說氣頭上的李世民見自己一面有多困難,李治卻做到了,需要的不僅僅是直面父皇的勇氣,更需要對他這個朋友毫無保留的信任,正因為李治相信自己絕不會做禍國之事,他才會有據理力爭的勇氣。

獄卒們將李素一直送到監牢外,表情非常統一的恭敬謹慎,小心翼翼,還帶着幾分小小的警惕,臨出門這幾步了,他們仍在擔心這位李侯爺又出什麼幺蛾子,說起李素關在牢里這幾日,李侯爺倒是舒坦了,獄卒們卻欲哭無淚,有種轉行的衝動,不試不知道,原來自己竟有給權貴人家當奴才的潛質。

跨出監牢正門,李素腳步忽然一停,轉身看着獄卒們,表情充滿了真摯,甚至還非常客氣地朝眾人拱了拱手。

“在牢里這幾日,多承各位款待了。”

牢頭腿一軟,差點跪下來:“侯爺折殺小人了,時候不早,您……趕緊離開吧。”

李素深情地道:“山高水長,有緣咱們終會再聚……”

話沒說完,驚恐萬狀的獄卒們顧不得失禮,竟異口同聲地打斷了他:“無緣,肯定無緣!侯爺您走好!”

李素不高興了:“怎會無緣?我都把大理寺當成我的第二故鄉了……”

獄卒們好想哭……

你把牢房當第二故鄉,難不成我們天生是你第二故鄉的家奴?

“侯爺,大理寺牢房不是啥好地方,您以後……盡量別來了吧。”牢頭哭喪着臉勸道。

李素露出感動的微笑:“原本不是啥好地方,但是監牢里有你們,不知為何,我竟有了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正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說不定以後我會常回來看看的……”

牢頭無比堅決道:“沒有說不定!侯爺您是大福之人,以後絕不會再來的。”

李素感動極了:“你們都是好人吶,……我真恨不得再多留幾日。”

眾獄卒大驚失色,急忙行禮說著吉祥話,在眾人淚眼汪汪的目送下,李素終於嘆了口氣,帶着感動的笑容,依依不捨地離開。

…………

…………

太極宮,甘露殿。

李素老老實實跪在殿內,垂頭屏氣,不發一語。

李世民盤腿坐在書案後,專心地批閱如山般堆積的奏疏,整整一個時辰,君臣二人相隔十步,一個坐着一個跪着,一個批奏疏,一個……神遊物外。

靜謐無聲,最易犯困。

李素此刻好想睡,死死抿住唇,強憋回去一個即將出口的呵欠,接着眼角掛了幾許淚花兒……

好睏,還是很想睡……李素只好拚命讓腦子轉動,想點雜七雜八的事情消除困意,思考的事情與眼前的境況無關,思緒完全偏題,比如……在這裡睡着算御前失儀還是算欺君?

李世民批完奏疏,抬頭不經意望向李素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李素眼角的淚花。

不得不說,淚花兒確實加了分,李世民的臉色頓時緩和了一絲。

“哼,知道哭還算有救,也不枉朕今日浪費光陰見你一面了。”

李素愕然:“…………”

如果告訴他自己眼角的淚花是憋呵欠憋出來的……

李素非常理智地決定閉嘴,抬袖急忙抹去了淚。

李世民的臉色仍很難看,瞪着李素道:“知道朕為何拿你下獄,又為何將你罷官除爵,流放千里嗎?”

“知道,臣做錯了事。”李素不假思索地回道。

李世民冷笑:“奇了,你李素十幾歲便又奸又滑,從無錯漏,你怎麼可能做錯事?”

李素嘆道:“臣有錯,理當領罰。”

“你有何罪?”

“臣做這些事不該瞞着陛下。”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怒意,陰沉着臉道:“這就是你的罪?僅此一罪乎?”

“僅此一錯。”

李世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李素!你好放肆!莫非你至今仍不清楚朕為何懲處你?”

“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李世民怒道:“你壞我大唐與吐蕃和親,暗中挑起六國之斗,如今吐蕃南疆陳兵五萬,大戰一觸即發,李素,這一切皆因你所為!爾之罪,豈止欺瞞朕!”

李素抬起頭,定定注視着李世民,面對帝王的雷霆震怒,他的表情卻很平靜,只淡淡地道:“陛下,臣之所為,皆出於體國忠直之心,臣……有錯,但無罪。”

李世民怒極反笑:“你的意思是說,因你之故而致兩國交兵,生靈塗炭,反而是你的體國忠直之心?”

“是。”

李世民死死瞪着他:“李素,是你吃錯了葯,還是朕聽錯了?”

李素笑了,笑得很甜:“臣沒吃錯藥,陛下也沒聽錯,臣就是這麼說的,陛下是萬邦景仰的天可汗,當年陛下還在秦王潛邸之時,便以善納良諫,胸襟如海而天下稱道。臣今日有一言諫上,未知陛下肯納否?”

李世民陰沉着臉,冷冷道:“罪臣之諫,朕為何納之?”

李素笑道:“如此,臣無話可說,任由陛下處置。”

殿內君臣二人再次沉默,陷入僵持的氣氛,久久無人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努力讓自己暴怒的情緒平復些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爾既有諫,不妨道來,若是良諫,朕可納之,……只不過,進諫歸進諫,你犯下的罪朕卻絕不輕饒。”

李素垂頭道:“陛下,臣斗膽,請循君臣奏對之禮。”

李世民驚異地瞥了他一眼。

“君臣奏對”是很正式的君臣對話,一問一答間,每個字皆由舍人載於史卷,流於萬世。

只不過“君臣奏對”的正式與否,向來都由皇帝決定,如果皇帝覺得這次談話很重要,便事先在談話之前下令召來舍人和紙筆,殿中一個負責問,一個負責答,還有一個負責用紙筆記錄。

今日卻是李素主動要求正式的君臣奏對之禮,李世民愈發奇怪,當皇帝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臣子有如此要求。

思量片刻,李世民狠狠剜了李素一眼,揚聲下令召舍人入殿。

舍人姓崔,年初平晉陽之亂後代李世民宣旨與太原王氏聯姻的那位,與李素算是有數面之緣了,崔舍人很快匆匆來到殿內,先朝李世民見禮,然後看見了李素,二人含笑對視,互相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研墨,鋪紙,洗筆……一切準備就緒,崔舍人一言不發,毛筆飽蘸墨汁後懸停於紙上,靜靜等待君臣二人的奏對。

氣氛忽然間變得凝重莊嚴起來,李世民整了整衣冠,肅容凈面,身軀微弓,不論心中對李素如何憤恨,此時已是正式的君臣奏對場合,李世民只能依禮而行,待李素以國士,垂問天下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