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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皇宮籠罩了一層薄霧。

對於北方來說,這樣突如其來的霧非常罕見,可馮保卻並不在乎這種小小的天象變化。甚至有可能的話,他只希望自己的權勢不止能用在這人世間,還能用來扭轉冬夏晴雨。在他的記憶中,只要是上朝的日子,不論下雨下雪,哪怕是下刀子,朝會都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要是皇帝不體恤,從前這雨雪天還有戴斗笠穿雨披上朝的規矩呢。更何況,萬曆皇帝尚未親政之前,朝會已經夠少了,今天這點薄霧,完全不影響朝會的進行。

因為,今天是時隔六七年,再一次動用廷杖的日子,這也是萬曆朝的第一次廷杖!

他兼任提督東廠已經快十年了,當然記得,隆慶年間大約也就是用了兩次廷杖,遠遠比不得嘉靖皇帝當年為了大禮儀,一次廷杖了一百三十餘位大臣,最終打死十七人的赫赫威勢。對於那位一見便讓人為之戰慄的皇帝,他很少去回憶,因為那是內官最戰戰兢兢的日子,和外臣一樣動輒得咎,甚至還要為了供奉飲食而傾家蕩產。可是,那位天子也是最擅威福,將大臣玩弄於指掌之間的天子。如今,他和張居正一內一外教導皇帝,全都有某種共識。

那就是千萬別弄出像嘉靖皇帝這麼個太擅長帝王心術的雄猜之主!

但與此同時,也不能縱容出一群動不動就衝著皇帝指手畫腳的臣子!

“老祖宗,凳杌已經備好了。”

擁有皇城內乘凳杌特權的馮保當即站起身來,等到出去坐上了那特製的凳杌,他到了東華門下來,等進了乾清宮之後,他笑吟吟先給慈聖李太后行了禮,見萬曆皇帝已經裝束停當要去上朝,他微微一笑,正想說點什麼,卻不想李太后突然開口說道:“雙林,皇帝昨晚夢見了先帝。先帝言說地下陰寒,皇帝許了在大隆善護國寺做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此事你去安排。”

馮保愣了一愣,自然不會有半點質疑。這年頭神鬼之說深入人心,幾乎無人不信,他們這種“身殘志堅”的,就更相信因果報應了。可是,小皇帝接着李太后之後說出來的話,卻讓他那張臉一下子僵住了。

“既然是為先帝祈福求陰德,今天的廷杖,母后和朕說過,就罷了,該充軍的充軍,這卻不用手軟。”朱翊鈞說著便微微一頓,隨即用一種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道,“再說,沒有打了他們,卻讓他們名揚天下,朕卻被人戳脊梁骨的道理!”

前半截確實是慈聖李太后和朱翊鈞商量過的,但後半截卻完全是朱翊鈞的臨場發揮。小皇帝消化了張宏的勸諫,用了前半夜仔仔細細思量咀嚼,包括為什麼要這麼做,該怎麼在母親面前把話說圓,回頭早上大伴來時,又怎麼表現出自己的態度……平生第一次扳回原本已經決定好的事,他既有興奮,也有不安,可當說出最後道理兩個字的時候,他竟是看到李太后面上露出了幾分欣喜,而馮保那張臉則是相當難看。

如果是張宏在這裡,一定會很明白馮保為什麼會這麼驚怒。理由很簡單,廷杖這玩意,要麼是出自掌控欲太強,太自我中心的皇帝,要麼便是出自權閹。正統朝有王振,正德朝有劉瑾,這些大太監不都是通過廷杖確定自己權威的?

可是,朱翊鈞到底還是馮保從小看着長大的,發現大伴那臉色真心不大好,他有些心虛,當下就竭力裝得異常關切似的說:“再說了,大伴在司禮監執掌批紅,又管着東廠和錦衣衛,在那些外朝的官兒眼中,有些事不是你指使的,也是你指使的,何必讓他們找到由頭說你不好?張先生奪情這件事,再有上書囉嗦的,直接就革職,遠遠打發到最偏遠的地方去充軍,朕還懶得和他們照面,聽他們聒噪!”

因為馮保當初就擅長奉承,又不像陳洪和孟沖那樣,為了討好隆慶皇帝,什麼香的臭的都往皇帝那拉,再加上幫忙趕走了“擅作威福”的高拱,所以李太后素來對人信賴有加,此刻見朱翊鈞知道維護馮保,她笑着點了點頭,當即開口說道:“雖說我和皇帝孤兒寡母的,但有雙林你和張先生一內一外看着,別人就沒有可趁之機了。如今是為著先帝,饒他們一回。好了,時候不早,你陪皇帝去上朝。”

知道這件事已經沒有可爭的餘地了,馮保就算心裡再惱火,也只能陪着萬曆皇帝起駕。

汪孚林回朝之後,先休假加病假了將近兩個月,而後方才升任廣東道掌道御史,這參加朝會的次數也已經很不少了,但大多數時候,他也就是和其他大臣一樣,當個提線木偶拜了又拜,甭想找到什麼開口的機會,因為朝會上只說三件事,其他時候就是純禮儀走過場。

如今天還亮的早,倒也罷了,可想想冬日上朝的光景,他就覺得冷。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早在隆慶年間,常朝就不是天天有,而是三六九,算是減輕了皇帝和百官的負擔。即便如此,他仍舊恨不得萬曆皇帝日後天天不上朝,免得大冷天要起大早摸黑往宮裡趕,像現在這樣大多數時候只用應付衙門一頭,那還勉強捱得過去!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顧不得這些許小小的怨言了,因為今天他是糾儀御史!對於都察院的其他御史來說,這是一個相當光榮的差事,但他從早先接到這分派開始便暗地裡叫苦不迭,死纏爛打陳瓚好幾天,希望能交給別人卻不果,便只能無奈地向這位老爺子請教充當糾儀御史的各種禮儀要點。對於熟讀大明律大明會典等常識性讀物的汪小官人而言,關於各種禮法儀制,他往往都是跳過的,這也是他素來最討厭,更有意忽略的東西。

更何況,糾儀御史充當的便是挑刺的角色,尤其是在今天這種日子挑刺,在他看來簡直是燙手的山芋!

因為糾儀御史要早到,因此汪孚林自然比其他人倒得更早,起頭便注意到,今日皇極門下的五百廠衛和往日的做樣子截然不同,那種虎視眈眈的壓迫感撲面而來,讓他早早意識到儘管自己已經在張居正和張宏那裡做足了準備,今天只怕還是免不了某種局面。

今日和他搭班的另一個糾儀御史霍本正從來在都察院是獨來獨往的人,此時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卻終究沒有開口說什麼。而汪孚林瞥一眼兩個今日輪值糾儀的鴻臚寺官,卻發現他們也同樣是面有悲色,顯然也猜到了會出現什麼場面。

從國初設立錦衣衛,到後來設立東廠,士大夫們前赴後繼,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廢止這種極權衙門,可除卻成功廢止了西廠和內廠,剩下的這一廠一衛,便猶如被江水不斷沖刷,卻依舊在江心的碣石一般,又臭又硬,就是倒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