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 昏暗的書房中,一個老者在羅漢床上盤腿而坐,枯瘦而憔悴的臉上,一雙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哪怕當聽到推門而入的聲音,他也沒有抬頭去看,只是等到腳步聲已經到了身前時,這才呵呵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見了嗣修就會告辭離去,怎又想起來見我?”

“本來是打算趁着已經入夜,悄悄從側門走的,只是有點不放心,我就過來看看。”汪孚林嘴裡這麼說,眼睛卻瞟了一眼那邊廂堆得亂七八糟,顯然很久沒有收拾的書案,隨即才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元輔此時,是否覺得舉世皆敵?”

“舉世皆敵……舉世皆敵!哈哈哈哈,不錯,這四個字實在是精闢,我眼下便是如此處境!”

大笑過後,張居正便垂下眼瞼說道:“我和老父一別便是十九年,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都是應該立刻奔喪,丁憂守制。可你是知道的,便是我得到喪報之前請了那十天病假,朝中是什麼光景?呵呵,說是群魔亂舞也不為過!而且,你還說過,有人仿照高拱口吻寫我陰謀擅權等等,我尚在朝中便是如此,我若是就此一走,還不知道有多少髒水要潑上來!”

聽到這話,汪孚林挺不以為然,他編出那段亂七八糟的固然四處是破綻,可高拱的原稿中,張居正勾結馮保那點行徑卻是細節分明,沒冤枉張居正,這位首輔還真談不上什麼光明正大……

“從前我只是想凡事緩緩圖之,不用操之過急。我年不到五十便官居首輔,有的是時間推行我的主張,有的是時間教導皇上成為聖君。至於那些不認同我的人,他們大可走人,又或者去地方施政,只要不是毫無意義地抨擊彈劾,我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可現在我知道了,哪怕是往日和我看似親厚之人,真當我遇事時,卻恨不得逐我而後快!王錫爵……呵,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換成國朝前期那些閣老被奪情時,哪有如今這看似洶湧的輿論?就連皇上也說,我之一身系之國家安危,又豈是一般金革之事能比?可在那些人眼中,孝道大過忠義……歷來士大夫丁憂守制,也就是最初的幾個月真的守着墳塋做個樣子,可之後呢,又有幾個是真的結廬而居,真心為此哀慟?不還是走親訪友,甚至在外參加詩社文會,難道這就很有居喪的樣子?多少人做出個樣子,就是為了標榜孝道名聲而已,如今倒還大義凜然來指摘我!”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有些話絕對不會對張嗣修這個兒子說;而他和馮保固然是盟友,平日里為了避嫌卻少有走動,自然更不可能如此發泄出氣;而殷正茂這些一部尚書之類的高官,因為是張居正自己提拔起來的,更不肯露出這種姿態;至於其他那些阿附於羽翼之下的科道以及其他低品官,張居正更是絕對不會露出任何口風。所以,他眼下送上門來,純粹給這位首輔送個可以傾吐的垃圾桶。於是,他非常耐心地坐在那裡,直到張居正最終罵得累了。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欠了欠身說:“剛剛我和張二兄賠過禮,因為事出突然,我無計可施,於是就帶着王繼光翻了牆,還請元輔寬宥。”

張居正之前就聽到了外頭的動靜,但直到此時,方才知道汪孚林竟然是翻牆進來的!饒是他當官幾十載,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朝廷命官,這會兒竟是哭笑不得。可下一刻,汪孚林便嬉皮笑臉地說出了幾句話。

“倒是元輔這書房,實在放在了府中太偏僻的地方,距離外間就一道圍牆,太過於疏忽了,這要是今天翻牆的不是我呢?須知當初有人窺探我家中動靜,以為我大棍子打死了兩個門房,還不就是因為那個院子出於左鄰右舍之間的緣故?我剛剛還和張二兄說呢,從前還看得到錦衣衛,偏偏這幾天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怕百官再多口舌是非的緣故。”

張居正是什麼人?汪孚林舉一反三,他哪還有品不出滋味的道理?儘管今早他沒有去早朝,張嗣修也在家陪侍,但自有親信將早朝情形送了信過來。他絕對不會認為馮保派廠衛在皇極門前擺出那樣的陣仗,只是用廷杖來恐嚇震懾那些文官,他能夠猜到,馮保只怕對自己的建議置若罔聞,是真的打算動用廷杖!至於為什麼突然改了主意,估摸着是小皇帝那邊出了岔子。而如今自己屋宅左右的那些錦衣衛都被撤掉是怎麼回事,那就可想而知了。

馮保是在告訴自己,誰才可倚靠信賴!

汪孚林知道自己該做的做了,該帶到的消息也帶到了,聽了張居正這麼一大通垃圾話,也該走了。可就在他起身告退的時候,張居正突然一指桌案,沉聲說道:“這是我理出來的,今後幾年打算做的事情,你可以去看一看。”

對於這樣一個只要是親信就會必定認為殊榮的差事,汪孚林卻張大嘴頗為愕然,等猶猶豫豫過去,從滿桌子亂七八糟的紙片中,找出了關鍵的幾張,他掃了一眼第一張就幾乎想砸自己的腦袋——不消說,這是張居正做的那麼多事情中,最最被人憎恨詬病的一條——重新丈量土地!

他三下五除二瀏覽了一系列細則,趕緊又去看其他的,卻發現第二張赫然便是逐步禁止天下私學。簡直鬱悶到想要吐血的汪孚林繼續往下,便看到將之前在東南數地推行的一條鞭逐步推廣到全國這種料想之中的措施。至於接下來零零碎碎的那些條規,已經沒法引起他的詫異了。這位是一面大刀闊斧清查弊政,一面鉗制言路,真的是準備一條道走到黑了!

張居正沒有太注意汪孚林是怎麼看的,直到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身前,卻是一言不發,他便淡淡地說道:“從前我還終究愛惜名聲,至於現在,反正在很多人眼裡,我就是個貪位忘親,不顧人倫的敗類,那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顧忌的了。等穩定了朝局,回鄉歸葬之後,我會逐步把這些條條框框全都推行起來。至於用人,呵,那些成天嗡嗡嗡叫個沒完的蒼蠅蚊子,他們要麼給我在地方府縣好好做事,要麼就給我滾回鄉去養老!”

真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汪孚林親身經歷了一遭,算是有些了解張居正的心態了。張居正本來還打算注重一下名聲,在做事的同時當個名垂千古的首輔,可既然奪情這件事已經被炒作到了這樣的高度,臉面名聲已經完全沒有了,那麼索性撕破臉破罐子破摔,強力又或者說強行把想做的事情推行下去,再也不顧什麼後果了!

他想了一想,便開口說道:“其實,如若日後還有人交相彈劾此事,最好的辦法不是廷杖,也不是貶斥罷官,而是直接章奏留中,將那些慷慨之詞丟在腦後。不是我身為言官卻給言官抹黑,有些事情,其實是越理會越來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