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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 汪孚林原本準備了一大堆道理,而且在他心目中,金寶還是當年那個憨憨的小童,只要是自己說的話一定會照做,所以,他壓根沒料到這位養子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板起臉想要教訓兩句,但見金寶一臉的正色,他突然覺得,原本準備的那一大堆話,就如同冰塊一般消融散去。

見他默不做聲,金寶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來:“爹,如今外界對於元輔奪情的事眾說紛紜,爹雖說站在首輔大人這一邊,但那是為了松明山汪氏處於危機之中,並非是真心贊同,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這才會千方百計勸了元輔勿用廷杖,難道不是嗎?禮法綱常,天倫大道,怎麼能不遵守?就如同爹當初將我從狠毒的兄長手中救出來,又將我養在膝下,教我讀書明理,如若我因將來可能會遇到的阻礙便不認這父子關係,怎對得起良心?”

這和張居正是不一樣的!

汪孚林很想這麼說,而且他更想對金寶說,其實自己真不在乎張居正奪情與否,甚至對所謂三綱五常的儒家禮法,他都不是那麼在意——忠君之心就更加不用說了。他是純粹因為張四維這個仇人如鯁在喉,這才不得不緊跟張居正的步伐。可是,金寶終究是自幼在學校偷聽的聖賢書,跟的老師更是一個比一個厲害,許國這種翰林院非常知名的學士,在講授經史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中灌輸那些禮法。所以,他想想就不費那個勁了。

“你想好了,情分不在於外在,而在乎於心,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但你好容易才考中這麼一個舉人……”

“爹!”

看到金寶那張不想繼續再繼續這個話題的臉,汪孚林頓時有些悻悻然。他從來就不是個君子,奈何他敬重的長輩同輩,他親眼看着長大的晚輩,一個個卻特別君子,喜歡在這種他根本不在意的問題上死爭,比如汪道昆,比如沈懋學,比如金寶……汪道昆那至少是人老成精,說真君子沒人信,偽君子太過分,只能說有自己的堅持。可看看沈懋學,看看金寶……說實在的金寶這性子實在是太適合當沈家女婿了!

由着死硬態度的養子在那一動不動跪了一刻鐘,汪孚林才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就把人拉了起來。然而,因為跪的時間稍長了些,腿腳發麻,金寶起身的時候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的時候,卻被穩穩地托住了,但前沖的勢頭卻依舊未止,竟是直接撞在了汪孚林的肩膀上。好容易站直了身子,他顧不得去揉發痛的鼻子,趕緊站得端正筆直。

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已經岔開話題了:“既然你認準了,那好,剛剛那話,就當做我沒說過。”

金寶登時喜形於色,隨即便趁機說道:“還有表字的事,爹,我來時許學士還說過,表字還是由您來起,他雖說是我將來的老師,但不在乎這個。而且……您總不會說之前就真沒想過吧?”

汪孚林不由得沒好氣瞪了養子一眼。給你這麼好機會,也不知道奉承一下那位前途無量的老師,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瞪歸瞪,但他心裡卻還是有幾分欣慰和嘉許。

“你的表字,我之前確實想過很久。你的名字雖說如今聽着有些俗,但那是你死了的親生父親給你起的,那就讓它繼續隨着你。而這表字,也從你這名字起。金乃是五行之一,而尚書對五行有雲,‘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所以,就取一個辛字。”

這確實是他想了很多天的結果,此時說來,自是侃侃而談:“而寶者,天子印璽曰寶。至尊至貴。貴者,高也尊也。如果不是三皇五帝的帝嚳出自高辛氏,我當初想取表字高辛的,只願你歷經辛勞之後,能等上高峰頂點。然高處不勝寒,高便不如維了。天子之寶是印璽,然則一國之寶,卻在於維,管子牧民篇有雲,國有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我給你取的表字,便是維辛。”

“維辛……維辛……”

金寶咀嚼着這幾個字,卻沒有在意汪孚林引經據典的解釋,而是想到了自己當初在社學偷聽,私底下用樹枝學寫字,那苦中作樂的時光,一時禁不住痴了。這麼多年過去,當初那段苦難得好像永無盡頭的日子,已經漸漸從腦海中淡忘了,可如今那段記憶卻冷不丁再次跳了出來,讓他重新審視了如今的生活。在默立了片刻之後,他突然再次下拜磕了個頭道:“多謝父親費心了!”

汪孚林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事實上,他簡直都快把書翻爛了,這才最終想到了這個表字,和當初譚綸看似信手拈來完全不同——當然,譚綸是不是早就從汪道昆那裡知道那麼一件事,於是做好準備,早就起好了一個表字放在那,他就不大清楚了——他之前一口氣起了十幾個備選,但仔仔細細品味其中含義,最終便還是挑了維辛。見金寶顯然接受了,他如釋重負,再次把人扶起來之後,便拍了拍小傢伙的臂膀。

“我今天在張府,恰逢沈君典寫了信給張嗣修,想要為吳中行趙用賢兩人求情,但張嗣修正在火頭上,連回信的意思都沒有。我之前勸過他和馮夢禎,照此情形看,沈君典應該會告病回鄉。他既然回鄉,旁人興許要想東想西,所以等到許學士正式收你為學生之後,你就回徽州去,到宣城把媳婦娶回來。”

“是。”金寶想都不想便答應了下來,見汪孚林又看了一眼那封報喜添貴子的家書,好像是發起愁來,他就小聲問道,“爹難道就沒給弟弟妹妹早點起些名字備着?”

“男男女女的名字起了一百多個……但最後全都否了。”汪孚林有些惱火地抓了抓頭髮,隨即就有些賭氣地說道,“反正大名不急,小名兒你祖父和你娘他們都會商量着,我再起兩個送回去,拖一年半載也不要緊。”

金寶還是第一次見養父這樣孩子氣,頓時不禁莞爾。等到汪孚林提到過幾日休沐時,程乃軒會搬遷過來,汪家這邊也會調整各處院落的功能,請了刑部左侍郎王篆前來溫居,順帶給各處屋舍題名,他自是答應屆時早些過來。而今夜已經有些晚了,他便留了下來,次日等到汪孚林去衙門時,方才回許家。

昨日又是罷官,又是流放,廷杖的陣仗都已經擺在了皇極門外,次日卻依舊有人上書抗辯,同時為吳中行等人求情。然而,送到通政司那些奏疏中最顯眼的,並不是彈劾張居正的,而是彈劾的吏部尚書張瀚不稱職的奏疏。張瀚此前沒有告病,便是抱着萬中無一的希望,希望翰林院和六部那些清流能夠喚起科道官員的膽氣,跟着一同彈劾張居正,將奪情之事扳過來,可如今看到科道萬馬齊喑,他自知躲不過這一劫,便在這一天晚間乾脆利落上書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