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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馮保出宮時的書記,兼在外行走的大總管,徐爵是個大忙人,除了晚上,白天大多數時候都和這年頭的絕大多數男人一樣,並不呆在家裡。所以,他那些平日里不能出門的妻妾,大把時光往往不知道如何消磨。正妻羅氏除卻閉門禮佛,便是管著兒子徐熙,而其他兩個有兒女的姨娘也倒還能夠打發時間,但餘下的女人就沒那麼好運了,就連拌嘴又或者指桑罵槐,也成了枯燥乏味生活中的樂趣之一。

木訥的張三娘自然不可能在這些女人當中交到什麼朋友,作為後院新寵,她反而常常能聽到外間那些故意高聲嘲諷她的言語。然而,對於這些風言風語,她從不拿到徐爵面前說,也從不反擊。

這下子,原本指望她得寵,自己便能借勢的劉媽媽和四兒自然大為失望,久而久之也少在這位主子面前獻媚,沒事就在外頭閑逛聊天。張三娘也不去管束她們,只和坐得住的丁香做做針線。既然丁香真心待她,她自也偶爾與其說說某些心裡話。

而做針線活本是她從小就練出的技藝,哪怕進了京城也沒有斷過,那時是為了貼補身為元配卻壓根沒有管家權的親生母親。如今成了徐爵的人,她換得了張鯨給母親治病,可這閑來無事,仍舊停不了手。因為她進門的時候,陪送的箱籠非常豐厚,但卻是張鯨變相賄賂徐爵的銀子,她手裡反而不剩半點,因此善解人意的丁香便說動她悄悄將繡的帕子,做的暑襪,悄悄拿到門上,托相熟的啞巴門房拿去市面變賣,只一個多月,卻也換了一兩銀子。

這一兩銀子徐家那些姨娘又或者通房們誰也不會放在眼裡,可張三娘卻對丁香千恩萬謝,貼身藏着猶如珍寶。

可這一天,當丁香從門上回來的時候,她卻只見這位對她素來真心的丫頭面色微微蒼白,面對她時,甚至很不自然地把頭轉了過去。

張三娘素來不大會說話,見此情景也沒太多想,可是,當丁香坐下,和她一同做針線的時候,短短一小會功夫卻三次扎了手指,她就覺得不對了。眼見對方心神不定,她想了想就低聲說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要不想說,就回房去睡吧”

“姨娘!”丁香卻一下子將手中那綉框丟進了一旁的針線簍,一把抓住了張三娘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道,“外頭的啞叔告訴我,說是您您的母親”

張三娘登時臉色大變,她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吸着氣,好容易方才驚懼交加地問道:“我娘怎麼了?丁香,你快告訴我,我娘怎麼了?”

“姨娘,您的母親她早就過世了。”丁香聲音乾澀,見張三娘身體一晃,差點就從炕上摔了下來,她趕緊把人扶住,這才慌忙說道,“姨娘,您千萬節哀!張家只派了人到門上說了一聲,還說是張公公說的,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讓您伺候好老爺就行了,是否戴孝全憑徐家做主,也不用回去上香。要不是啞叔悄悄打手勢告訴我,只怕您都還會被蒙在鼓裡。”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見張三娘竟是支撐着下炕便要往門外沖,丁香只能死死把人抱住。主僕兩人就這麼掙扎了許久,這才雙雙摔倒在地。丁香也顧不得胳膊肘被碰擦得火辣辣疼痛,扳着張三娘的肩頭用力搖晃了兩下:“姨娘,您回去也遲了,您的母親在您剛剛過門後沒兩天就走了,在家裡停靈了三日就已經抬了出去,張公公正在張羅着給你的父親續弦,說是想和張家聯姻的人能排到正陽門外去,總比讓您的母親佔著位子卻生不出來強!您哪怕是為了她,也得好好過下去!”

張三娘卻彷彿沒聽見丁香這勸慰似的,失魂落魄地說道:“我就是為了給娘治病,這才答應伯父的,他騙我他為什麼要騙我!”

丁香只覺得額頭上背上全都是汗,她深深地知道,如果不把張三娘勸好,萬一劉媽媽又或者四兒進來,看到人這幅樣子,她就完了。然而,如果門上啞叔傳來的其他消息,她還能置若罔聞不理會,可這個消息她卻不能不告訴張三娘。此時此刻,她只能把人拉進懷裡,便猶如哄小孩似的輕輕拍着張三娘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撫勸慰,直到最終張三娘木木地被她攙扶了起來,重新坐回了床上,她方才趕緊去打水來服侍了人洗臉。

在這百般安慰和勸說之下,足足大半個時辰,張三娘方才恢復了幾分活氣。好在劉媽媽和四兒樂得沒人管束,也不曾回屋來,丁香也舒了一口大氣,給人重新勻粉上妝,又抿了頭髮,她才訥訥說道:“早知道我就不說了,姨娘,您千萬看開些,總得活着才有希望”

“呵呵,呵呵呵”張三娘雖是笑着,臉色卻比哭還難看,“丁香,娘都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晚上就去說,你去服侍別人吧。到時候我痛痛快快尋死,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也不至於連累了你”

嚇了一跳的丁香下意識地捂住了張三娘的嘴,可讓她意外的是,張三娘卻一把扒開了她的手,蒼白的臉上,那漆黑的瞳仁一動不動:“伯父在家裡只把我當成沒用的女人,進了徐家門,老爺也只把我當成沒見識的獃子,你知不知道,上次伯父來見老爺的時候,都說了什麼?”

她低低淺笑了一聲,就這麼湊到丁香耳邊,原原本本將那一日張鯨和徐爵的談話說了出來。如果張鯨又或者徐爵在這裡,一定會發現,這個他們從來沒放在心上的丫頭竟是有那樣絕佳的記性,能夠把兩人的對話全都記得一分不差。而丁香簡直被嚇得魂飛魄散,聽完之後那張臉如同死人似的,沒有絲毫的血色。主僕倆便一個痴笑,一個嚇呆坐在那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使勁掐了一記虎口的丁香方才回神。

“姨娘,這話您千萬別對第三個人說,千萬不能!”丁香用雙手按着張三娘的肩膀,勁道大得可怕。見其只不理會自己,她只能咬咬牙道,“我來想辦法,我來想辦法幫您離開這裡!”

張三娘那一貫黯淡無光的臉上這才露出了幾分神采。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丁香,見其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她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卻是低聲問道:“真的能離開這裡?”

“能,一定能。”丁香用尖銳的指甲掐了掐手心,即便沒有半點自信,她還是咬咬牙說道,“是死是活,總得試試!姨娘,你真的不認字?”

見張三娘黯然搖頭,丁香的眼神一下子失望了起來,但她左思右想,最終決定賭一賭:“那咱們就畫畫,你想辦法把這件事用畫說明白,混在綉樣和綉品當中讓啞叔送出去!”

徐爵之所以納了張三娘這個張鯨的侄女為妾,還把人放在身邊寵着,正是因為他讓廠衛仔仔細細查過,張三娘確實不認字,也確實木訥不受張鯨重視。即便如此,之前丁香幫着張三娘送綉品等東西出去給門上啞叔變賣時,仍然會被嚴格檢查。可這麼多日子下來,得知張三娘生母死了,張家也沒把這個女兒給接回去祭拜,甚至連其母的喪事都辦得草草敷衍,分明沒把這個送過來的女兒當一回事,這一項檢查也就變得如同虛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