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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四處的建築都鍍上了一層金色,但千步廊西的錦衣衛后街,卻一如既往都照不進什麼陽光。有人說,這是當初北京城營建的時候,把錦衣衛衙門安設在此那會兒就刻意安排好的,為的只是讓這座最恐怖的衙門更多幾分陰森。

只不過,對於錦衣衛衙門中的人而言,這傳言簡直是扯淡,不值一提。錦衣衛后街圍牆高,地方狹窄,一天之中除卻正午,其他的時候確實昏暗不見陽光,平日里走的人也不多,哪怕衙門和他們毗鄰的通政司、太常寺、後軍都督府,也從來不走這條街,他們也很高興能夠獨霸這兒。此時此刻,理刑百戶郭寶從後門出來時,就是背着雙手哼着小調,心情頗為輕鬆。

他當然高興,雖說當初被汪孚林打悶棍後降伏,這件事聽上去有些羞恥,可知道這位掌道御史得首輔信賴,得皇帝青眼相加,他當然還是挺高興投了個明主。畢竟,他對上司掌刑千戶劉百川半點不感冒,只可惜又夠不着劉守有這樣的人物。而且,汪孚林竟然傳話說讓他和陳梁決定會面的地點,這進一步表達了對他的信賴,他怎麼能不高興?

就因為這得意的情緒,一貫謹慎的他完全忽略了身後吊上的一條尾巴掌刑千戶劉百川。

和世襲錦衣衛職司的郭寶和陳梁不同,劉百川是因緣巧合,因為一樁衛所的殺人案被出公差的劉守有讚賞了幾句,他立刻千方百計攀了同姓,對了族譜,厚着臉皮充作和麻城劉氏是同一個先祖,這才最終調進了錦衣衛,而後又一路扶搖直上做了掌刑千戶。所以,劉百川一直都覺得屬下瞧不起自己,又或者是想要覬覦他的位子,從前郭寶一出問題,他就想奪了這個理刑百戶的職銜給自己的親信,可卻反而被劉守有罵了個狗血淋頭。

就這麼個傢伙,竟然會好運到讓皇帝都開口褒獎了一句?憑什麼?

所以,嫉妒的劉百川影影綽綽聽到小吏說,郭寶和陳梁如今走得非常近,三天兩頭會互相到家裡串門,他就想到了去劉守有面前告狀。然而,劉守有的回答卻讓他心裡涼了半截:“你說他二人有什麼問題,那你就去查個清清楚楚,不要拿這種捕風捉影的事來煩我!郭寶可是在皇上面前掛了號的人,就算皇上可能會隔一晚上就忘了他是誰,可萬一皇上記性好呢?我只有兩個字,證據!”

可他派人跟了郭寶和陳梁幾回,卻沒有抓住這兩個很警覺的傢伙半點把柄。不但如此,他還隱約聽說郭寶和陳梁似乎聯手吃了一家鋪子,在東南做了點買賣,對下頭人手筆很大。一來二去,他只覺得自己用過的親信似乎都可能被兩人收買,乾脆自己親自上。

都督,我眼下就拿證據給你看!

劉百川在肚子里這麼說了一句,卻越發小心翼翼了起來。他那時候剛調到錦衣衛時是總旗,因為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這個外來戶,還特地去找了個在錦衣衛北鎮撫司浸淫了十幾年的老手,除卻廷杖的手藝沒學會,餘下的從偵緝、盯梢、刺探等等名目都練了個熟稔。這會兒在盯梢郭寶的路上,他每每瞅了個空子換衣裳,改變走路的姿勢儀態,再加上預判郭寶的路線,愣是僅靠自己一個就沒把人給跟丟,最後發現對方進了緊挨西苑宮牆的一條死胡同。

難不成,郭寶真的是運氣好到攀上了宮中的貴人?

身為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劉百川當然也和宮裡出來的那些太監們打過交道,深知那些排名靠前的大太監有多威風。不說別的,自家錦衣衛最大的頭頭,出身麻城劉氏這士大夫之家的劉守有,竟然見了馮保還要跪下磕頭,他們這些錦衣衛中的小嘍囉豈不更加是見了那些太監就矮一等?

此時此刻,劉百川生出了幾分退意,本待轉身離開,可想到今天中午某小吏那邊透露的,郭寶和陳梁又約了什麼地方見面,他再想想劉守有那明顯對自己不大滿意的態度,想到這個北鎮撫司中最有實權的位子,他最終還是橫下一條心,悄然鑽進了這條日暮之後頗為昏暗的巷子。奈何這裡是幾戶人家的后街,一處處後門全都緊閉,他雖說藉著一處看似不大開啟的後門暫且藏身片刻,以免被人發現,但心裡還是七上八下。

終於,他聽到了不遠處郭寶消失的地方傳來了一個明顯壓低嗓音的聲音:“汪爺,這邊。”

是陳梁的聲音。可為什麼叫汪爺?哪個汪爺?

劉百川頃刻之間提起了所有精神,腦海中也不知道翻騰着多少念頭,一個勁祈禱對方能多說幾句話。也許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的聲音,片刻之後,那邊廂就傳來了一個顯然非常年輕的男子嗓音:“你們到得挺早嘛。”

儘管這個年輕男子只說了短短七個字,而且聲音並不怎麼熟悉,但劉百川還是只覺得心裡泛起了驚濤駭浪。姓汪,而且還很年輕,同時在此見郭寶和陳梁,他娘的這世上還會有第二個人嗎?這不就是他奉了劉守有之命傳令下去,讓郭寶挑選陳梁去監視的汪孚林嗎?該死,這兩個傢伙竟然吃裡爬外,和奉命監視的人勾結沆瀣一氣,只怕之前報上來的那許許多多消息,全都是假的,假的!

劉百川深知汪孚林是一個怎樣厲害的人,此時摒住了呼吸,甚至希望自己的心跳聲也能夠一併小聲一點,生怕驚動了那邊的人。他甚至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麼不先派一個妥當人跟蹤郭寶,而是親自上陣,如今竟是連個緩衝都沒有。可轉念一想,這麼重要的事情,他哪裡來絕對可以信任的心腹?汪孚林背後站着當朝首輔張居正,萬一他派出的人知道郭寶和陳梁投靠了汪孚林,非但沒回來稟報,反而投靠過去怎麼辦?

趕緊進去,趕緊進去,等到你們進去說話我就可以溜了,我就可以去稟報劉都督你們勾結的事情!

在劉百川向滿天神佛發出的祈求之下,他彷彿聽到腳步聲漸漸輕了下來,彷彿是汪孚林跟着陳梁進去了。想到這麼機密的事情,汪孚林肯定不會讓普通隨從知道,他心中如釋重負,按着胸口足足等了好一會兒,這才躡手躡腳從藏身的後門口溜了出來。然而,他看了一眼陳梁和汪孚林消失的方向,才轉過頭來往自己來時那方向走了兩步,就只覺得眼前突然一黑,抬頭一看方才發現是一個個子比自己高至少一個頭的彪形大漢擋在了他的面前。

還沒等他尖叫出聲,就只見對方右手一揮,一條大棒子猛地朝他砸了下來。

當劉百川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俯卧在冰冷的地面上,雙手雙腳竟然被人嚴嚴實實綁在了一塊,如果再加上一條杠子,簡直就和被攢了蹄子綁上,吊在杠子上被人扛走的死豬沒什麼兩樣了。嚇得魂不附體的他下意識地就要叫人,卻發現臉上突然貼了一樣冷冰冰的東西。等目光所及,就只見是一把雪亮的鋼刀,他登時慘呼了一聲:“不要殺我,不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