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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連着兩天,汪孚林都盡量避免和姐妹獨處,免得露出破綻。可是,長姐也好,二娘小妹也好,一個個不管嘴上怎麼說,實際行動卻是對他關切備至,到頭來他只恨這坑爹的穿越連個記憶都不給他。從年紀稍大的長姐那兒,他總算明白了那一紙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朱元璋嚴禁平民蓄奴,可總有貧苦人家為了生計賣兒鬻女,又或者自己賣自己,所以一來二去,就借用了婚書的形式,又把買賣奴僕的內容,寫成了隱晦的買賣養男養女。於是,民間奴僕往往稱呼主人家為爹娘,主人家的兒女為大哥大姐。當然,那些士紳官宦人家就不會這麼隨便了。

既然明白了這一點,對於金寶,鬆了一口氣的汪孚林刻意親近,沒別的,只因為他和金寶從前交集甚少,不容易被窺破後降妖除魔了,而且小傢伙到底還嫩,容易被他套出話來。然而,儘管為了討他歡心,金寶有什麼就說什麼,但年紀太小,對很多東西都是一知半解,以至於他對自己生活的松明山村,迄今為止也所知甚少。唯一值得欣喜的是,他終於能下地走幾步,不再如同廢人一般只能卧床。

這會兒,金寶因為汪孚林一直都只是不置可否地聽着,漸漸輕鬆了許多,不知不覺便把話扯開了:“這些天爹卧床不起,我照料的時候聽大娘和二娘悄悄說起,因為老員外病了,老安人不顧路途遙遠親自去侍疾,爹卻因為這次道試是在府城,就留在了家備考,有人在外頭散布流言說爹只顧自己的功名,不侍父疾,大失孝道,還說爹當初縣試的時候就作弊了,這才縣試名次很高,府試平平,道試就落了末尾,所以要告去提學大宗師那兒,革了爹的功名……”

他一下子頓住了,慌忙解釋道:“爹,我說錯了話,大娘說過不許對爹提的,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汪孚林心頭大震,但同時暗自慶幸這小傢伙老實,什麼話都往外說,可也虧得如此,他方才知道眼下的處境。在這種科舉為尊的年代,別看只是一個秀才,卻已經進入了士這個階層,能夠享有免稅免役等種種特權。不管將來是否打算繼續科場,這個功名一定得保住!

可是,還不等他繼續想方設法,從金寶口中探出更多里里外外的底細來,突然只聽砰地一聲,緊跟着,就只見大門被人一把推開,卻是那之前印象深刻的潑辣妹子汪二娘風風火火沖了進來。

“哥,怎麼外頭又送來一個!”

被汪二娘噴了一臉唾沫星子的汪孚林不禁一愣:“什麼又送來一個?”

“你還問我?好,我帶你去看!金寶,還愣着幹什麼,給你爹穿鞋!”

汪孚林不由自主地被二娘直接從床上拽了起來,而金寶眼疾手快,半跪下來三兩下就為汪孚林穿好了鞋子。等到汪孚林高一腳低一腳被硬拉出了門,他就只見院子里長姐和小妹都在,小妹只是好奇,長姐的面色卻很微妙。

而在她們的面前,正站着一個面上脂粉極厚的中年婦人,旁邊赫然是一個年紀大約比金寶大兩三歲的童子,唇紅齒白,清秀脫俗,此時低眉順眼,嘴唇卻抿得緊緊的,臉上說不清是緊張還是畏懼。

“小官人這是身體大好了?”

中年婦人顯然是個自來熟的,立刻撇下那童子上前,雙手搭在左腰邊深深道了個萬福,起身後這才殷勤地笑着低語道:“小官人幾次進城應試,一向和程公子最好。程公子得知你從縣城回千秋里的路上,被兩個大膽轎夫給害得不輕,想着是他中午留你吃酒才讓你走得晚了,心裡內疚得很。所以,聽說小官人在同鄉族侄那買了一個小童伺候,就讓小婦人也挑了個好孩子,專程送來給小官人賠禮。”

說唱俱佳的中年婦人覷見汪孚林面色茫然,她便滿臉堆笑地從懷裡拿出一張契書雙手呈上,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程公子特意囑咐過,所以小婦人專程找了十幾家出賣自家兒郎的人,選的是那一等一細皮嫩肉,身量又纖長合度的,只要自己調教一陣子,必定千依百順。”

不等汪孚林回答,她便回頭掃了一眼那年方十一二的童子,眼神中厲芒一閃:“秋楓,還不過來拜見你爹?”

雖說沒有留下幾分過去的記憶,可汪孚林現如今皮囊是十四歲的初進學秀才汪孚林,骨子裡卻是那個在大千世界中廝混打拚多年的汪孚林。通過那中年婦人有意賣弄的那一番低語,他隱隱覺得所謂的程公子送人賠禮,彷彿不是字面上那麼簡單。

如果僅僅送個奴僕,強調人如何能幹,如何精通才藝也就行了,用得着強調什麼細皮嫩肉,身量纖弱?

該死,這具皮囊的舊主人不是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吧!要真是那樣,他寧可立刻抹脖子再死一回!

在中年婦人嚴厲的眼神下,秋楓終於一步步挪上前來,到汪孚林面前後跪下磕了個頭,小聲說道:“秋楓拜見爹。”

“別忘了你那親老子收了程公子十二兩身價銀,回頭要是小官人說你一聲不好,你自己知道下場!”

中年婦人厲聲嚇唬了秋楓一番,見汪孚林面上看不出喜怒,既不叫起,也不接過自己手中的契書,她有些尷尬,突然又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來,笑容可掬地說道:“看我的記性,程公子還有書信一併讓我帶給小官人。”

汪孚林仍不接那契書,卻先將書信搶了在手,一手撕開封口取出信箋,一目十行掃了一遍。信上開頭先是一通客套,然後方才隱晦點出,送人不但是為了他從城裡回來的路上受傷一事,也是為了上次飲宴未盡歡的賠禮,最後更是一句有些曖昧的話。

“墨香乃祖母賜予,未得尊命,不敢以其侍人,今使牙婆覓佳兒代之。”

雖然汪孚林只從金寶那裡得到了寥寥幾條信息,但其中很關鍵的一條就是,原來的汪孚林從小在松明山讀書,連縣城都只是在考試的時候才去的。

於是,僅僅瞬息間,他就自行腦補出了上次所謂飲宴的大概情形。初見大千世界,某初哥在觥籌交錯的應酬時,見那個程公子帶着個俊秀書童顯擺,當即就心動了!不過既然信上說是“不敢以其侍人”,大概……也許……應該……絕對沒做什麼真正出格的事!

諸天神佛保佑,希望他沒猜錯!

心裡盤算着這些關係,汪孚林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過了那中年婦人手中的契書。有前一份金寶的賣身契在,見這張格式和之前金寶那張彷彿,也是賣養男契,變的只是中間媒人以及出賣人,該是自己這個定約人之一的地方卻是空白,他少不得抬頭又瞥了那中年婦人一眼。

“這是小婦人特意到衙門裡,花了四錢心紅銀,請戶房劉司吏親自辦下來的。”

中年婦人知道汪孚林見定約人之一是空白,定然會有狐疑,少不得賣弄了一句,想到對方不過是個剛進學的小秀才,不懂那些門道,她又解釋道:“只要肯出兩錢心紅銀,戶房劉司吏就會在契書上加蓋官印,而多給了兩錢,小官人這個定約人空着也不打緊,官印照蓋,回頭小官人補上自己這署名指印就行了。這死契有官府認,旁人質疑不得!”

這些旁門左道汪孚林還是第一次聽說,姑且記在了心裡。可他眼下更在意的是自己很可能會丟掉秀才功名,這份“大禮”他壓根不願意沾手,當下便搖搖頭道:“無功不受祿,程公子的信我收了,這契書和人你帶回去。”

中年婦人身為資深牙婆,也不是第一回辦這種事了,卻還是頭一次碰到有人回絕,連忙強笑道:“小官人,程公子一片赤誠之心,您若不收,豈不是說不肯原諒程公子?”

“我受傷是我自己一時不察,中了賊人暗算,和程公子毫無關係,哪有受他賠情的道理。傳揚出去,還以為是我不明是非!”

見汪孚林如此不領情,中年婦人想到自己攬下此事時,程公子許下的酬勞,登時有些急了。欺負汪孚林只是個鄉下雛兒,她聲音雖然更低,話里卻帶了刺:“小官人雖是剛進學的相公,可這一養傷就是半個月,外頭的事情恐怕不知道。縣城裡對小官人不利的傳聞可是沸沸揚揚。程公子家大業大,你若交好了他,他定能求求長輩替你說情;可你若是拂逆了他的好意,他一惱上來,那可是雪上加霜!小官人,還請三思,士林之間互贈佳仆是美談,又非壞事!”

看來那些傳言還真邪乎,一個區區牙婆都知道,還敢拿來威脅自己!

“身正不怕影子斜,請你回去告訴程公子,好意心領,人卻萬不敢收下。我傷勢未愈,手腕無力,不便寫信,只能口頭拜謝他的好意了。”

那中年婦人用眼睛打量汪孚林,見其就是不鬆口,她方才意識到這次來見的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秀才,自己剛剛話又說得重,恐怕事情真辦不成了,心裡不禁悻悻。勉強又道了個萬福後,她對長姐二娘小妹笑了笑,上前一把揪起地上的秋楓,就這麼揚長而去。

她這一走,剛剛被長姐死死拉住的二娘方才使勁一跺腳,氣咻咻地說道:“哥,這到底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問誰?”汪孚林意興闌珊地挑了挑眉,隨即自言自語地說,“太坑爹了!”

本以為重活一世,能當個有功名的清閑小地主,沒想到面對的又是功名危機,又是送疑似孌童的僮僕,太坑爹了!

見汪孚林轉過身回屋,金寶趕緊在旁邊攙扶,長姐只覺異常頭疼。想起剛剛那中年婦人獨獨和汪孚林低聲密談的情景,她那種不安就更強烈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小弟今天雖說沒收下人,可那程公子到底是何用心!

二娘則是苦苦琢磨了好一陣子,這才疑惑地問道:“什麼叫坑爹?”

小妹莫名地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經地說:“二姐真笨,金寶不是叫哥一聲爹嗎?坑爹就是爹被人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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