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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徽州府城其他的街坊不一樣,中午時分的斗山街並沒有太多的行人。這裡臨街兩面都是一座座深宅大院,馬頭牆彼此摩肩接踵,黑白相間分外雅緻,都是在外經商有成的徽商建造的宅邸,庭院深深。規模最大的宅子,從最外頭大門到最裡頭一重院落常常還要另坐滑竿。所謂商人之後不能參加科舉的不成文陋規,在這年頭早已經成為了過去式,不少人家都是以商養文,以文入仕,以仕拓商,所謂先賈后儒,便是如此了。

許家大宅正在斗山街深處,嫡支幾代鹽商,積攢下了頗為豐厚的家業,二三十年間出了兩個舉人,五六個秀才,從商賈之家漸漸演變成了鄉宦士紳。因族人眾多,原本寬敞的大院早已經住不下了。而斗山街地方有限,除卻嫡支之外,旁支若是發達了,往往會在府城其他地方置辦屋宅,至於在此繼續依附嫡支住着過日子的旁支族人,大多家境尋常,靠着常常到本家堂屋走動,維繫血緣關係。

汪元莞本來也不過是這些許家旁支女眷中的一個。公公在外行商,丈夫應試多年還是個童生,小弟雖年紀輕輕中了秀才,卻又遭受了那樣一場風波,她跟着婆婆去本家堂屋見那些長輩平輩時,也不知道遭過多少冷嘲熱諷。可這會兒,那些瞥向她的目光固然還是有輕視和不屑,卻也多了很多好奇的眼神。

“臻大嫂子,你的娘家弟弟真收了那個八歲的族侄當兒子?那天我和明月姐姐說起的時候,她還特意追問起此事。”

問這話的是和汪元莞平輩的許家九小姐許薇,人有幾分嬌憨,頗得祖母方氏喜愛。她這一起頭,其他人登時也七嘴八舌問了起來,汪元莞之前那些日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閑氣,連自家婆婆也曾經不輕不重敲打過兩句,如今終於得以翻盤,她卻強自壓下譏嘲某些人的念頭,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當初打聽到的明倫堂一幕繪聲繪色講給眾人聽。

汪元莞剛剛說完,便有人看不慣她的得意,冷不丁插嘴道:“十四歲的爹,八歲的兒子,這日後哪家閨秀若是嫁了給他,一過門就有個便宜兒子,那時候就有的是熱鬧了!”

“這話我也對我那弟弟說過。”汪元莞輕描淡寫地說,“他雖小小年紀,卻豁達得很,說世上總有眼光足夠好的姑娘。”

見四周圍有不少人不以為然,她便笑了笑說:“再說,是養子,又不是嗣子。金寶跟了我弟弟不到兩個月,但凡看過的書都過目能誦,一手字也已經從最初的狗爬練到頗像樣子,甚至連大宗師都極為讚賞他的資質。我弟弟還開玩笑說,他等着金寶科場有成,好給自己養老。”

想到那汪孚林才不過十四歲就說這樣老氣橫秋的話,屋子裡老老少少頓時都樂了。連主位上的老太太方氏素來嚴峻的人,也一時笑得險些翻了手中的茶盞。如此一來,剛剛那點挑剔的氣氛全都無影無蹤。

方氏又笑道:“有道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能做到前者的還容易些,能夠做到後者的卻百中無一,難得他小小年紀卻又縝密仔細,讓族中惡侄不能得逞,又庇護了良才美質,怪不得就連大宗師也稱讚一聲好。日後有機會,臻兒媳婦你帶他來家裡坐坐。”

如今許氏一族輩分最高,出身岩鎮方家的方氏都開了口,別人自然無話可說。汪元莞的婆婆柯氏只覺心中無比高興,第一次覺得長媳家裡除了人丁單薄,嫁妝也不太豐厚,其他的缺點真談不上,畢竟,這家裡有幾個新媳婦能夠一進門就把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孝敬公婆,善待小叔小姑?盤桓了好一陣子,她打算帶着汪元莞告辭的時候,就只見門帘一動,卻是跟自己的一個老媼張頭探腦。知道這舉動很沒規矩,她頓時有些沒面子。

“鬼鬼祟祟幹什麼,進來說話!”

“是小的莽撞。”那老媼硬着頭皮進屋,萬福行過禮後,便滿臉堆笑道,“是大奶奶娘家來人,小的就來看看可有空兒。”

汪元莞只以為是汪孚林,登時喜出望外:“是小弟來了?”

屋子裡登時有人打趣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可那老媼聞言趕緊搖頭:“不是汪小官人,來的是松明山南明先生的胞弟,大奶奶的本家族叔汪二老爺。”

要說徽州府每三年都能出好幾個進士,可如今朝堂險惡,真正能夠做到高官的十中無一,而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即便如今賦閑,可罷官前就已經當到巡撫,這些年與王世貞二人並稱,名滿天下,在這婦孺也讀書的徽州府中,能夠與其並稱的文壇名士找不出第二個。於是,屋子裡的人看向汪元莞的目光登時全都變了。哪怕是剛剛還帶着幾分不以為然的人,這會兒也流露出了幾分驚詫和羨慕。

而汪元莞自己則是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父親多年行商未歸的其中緣由,她這個家中長女隱約覺察到了一星半點,除卻除夕祭祖這樣的大日子,自家和族裡最顯赫的幾家親戚幾乎斷了往來。就算她出嫁時,那邊也只是命人送了禮,並沒有過來吃酒。沒想到時隔那麼多年,那家長輩竟會來見她這晚輩!

“快去,別讓你那叔父久等!”

這次就連方氏也連聲催促,等到汪元莞匆匆告罪一聲,和婆婆柯氏匆匆離去,屋子裡方才發出了一陣驚嘆。也不知道是誰人低聲嘟囔道:“本來是一樁險些要革功名的官司,沒想到竟然壞事變好事,一下子抖起來了!”

方氏沒說話,卻露出了疲態,許薇最會察言觀色,連忙端茶遞水問祖母是否累了,旁人見狀趕緊告退。等到閑雜人等都沒了,方氏便使了個眼色,許薇的母親,她的長媳程氏立刻起身到屋子外頭,吩咐人去汪元莞家中打探打探。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就有了消息。

“老太太。來的確實是汪家二老爺,一塊見了四太太和臻大奶奶,送了四色禮物,他只留了一刻鐘,可屋子裡卻笑成一團。據說是臻大奶奶的弟弟在去給大宗師送行的時候,鬧了個笑話。”

方氏登時驚咦了一聲:“前幾天才剛讓大宗師讚不絕口,今天怎麼又鬧了笑話,而且臻兒媳婦這個當長姐的竟然還笑得出來?”

“是笑話,卻也是佳話。聽說是今天那汪小相公和其他人一塊去給大宗師送行,不耐煩生員們圍着大宗師左一首詩右一首詩,就藉機尿遁了!誰知道正好在這時候大宗師宣召他,他不在,他身邊一個書童自然得上去稟告,這時有個婺源生員擠兌了兩句,那書童心裡不忿,就吟了他主人的一首詩。這下可好,大宗師讚不絕口,大笑三聲立刻啟程,汪小相公回來時,大宗師連個人影都沒了!”

來回話的張二嫂說得繪聲繪色,又誦了那首詩,屋子裡的幾個女眷雖不在場,可聽着全都覺得栩栩如生,一時許薇竟是撲哧笑了一聲,隨即才眨巴着眼睛浮想聯翩。而方氏不禁莞爾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果然好氣勢,臻兒媳婦這個弟弟還真是不尋常!好了,你下去領賞吧!”

張二嫂喜上眉梢,謝過之後正要退下,外間卻又傳來一個聲音:“老太太,那位汪小相公帶着金寶來見臻大奶奶,人已經進家門了,剛好和汪家二老爺前後腳錯過!”

如果只是一個十四歲的秀才,方氏頂多是問問罷了。可是,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卻把一場對自己極其不利的功名官司給翻了過來,今天送行的時候又鬧出了這樣的“笑話”,她實在是很感興趣。儘管她論輩分長了對方兩輩,論年紀可以當對方的祖母,此刻還是饒有興緻地說道:“這樣吧,準備滑竿,我過去湊個熱鬧,也見識一下這位汪小相公!”

眾人沒想到方氏竟然會這樣興緻勃勃,本勸她不如請人過來說話,方氏卻只搖頭道:“臻兒媳婦今天都來過了,為著我們的好奇心又請她再來,這就不是當親戚,而是當下人了。橫豎我一把年紀,就實話對人說我是好奇,想來她弟弟既愛幼,總應該有幾分尊老,不會見外才是。”

家裡老太太這麼說了,其他人連忙奔前走後去張羅,許薇則是幫忙給原本一身家常打扮的祖母換衣服,一邊動手一邊好奇地說道:“祖母,這個汪孚林從前不說是書獃子嗎?現在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了?”

“自己年方十四就收了個八歲的養子;給大宗師送行,卻不耐煩地溜去出恭,這還不呆?”方氏說著連自己都笑了,卻是若有所思地說,“倒是真性情。”

如果知道這次功名風波的背後,關係到夏稅風波,這真性情的汪孚林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然而,外頭好容易才收拾停當,滑竿也已經抬到了堂屋門口,緊跟着卻又送來了一個消息。這下子,剛剛忙完的眾人頓時目瞪口呆。

“歙縣葉縣尊派人找到了咱們這來,把汪小相公請去縣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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