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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上次在歙縣學宮明倫堂中,瞻仰了一番知縣大人的風采之後,汪孚林還沒有機會再見葉鈞耀這位歙縣之主。△↗,23wx

據他這些天來打探得知,這位新任知縣是三甲同進士,按理榜下即用,但他想等個好缺,所以候選一年多,最後還是因為歙縣令房寰丁憂出缺,他這才撈到歙縣這徽州首縣的縣令,一路緊趕慢趕,竟然趕上了主持二月底的縣試。至於其他政績,才上任四個多月的葉縣尊自然談不上,初上任只顧得上全力和士林縉紳之間搞好關係,否則上一次也不會打着那樣的名義請了大宗師同去徽州府衙。

可要說其他的,汪孚林就着實兩眼一抹黑了。程老爺畢竟是初識,程乃軒又挨了一頓痛打在養傷,他不可能一有什麼不了解就跑去人那裡探問。而其他的人如客棧掌柜,如在歙縣縣學打雜過三年的秋楓,全都層次太低,就如同此時此刻的他自己一樣,沒有太多資源去接觸高層。而且這次召見來得突然,他根本摸不清是什麼目的。

正因為如此,他請長姐派人把金寶送回去,自己則匆匆跟着來傳話的一個親隨前往縣衙。一路穿過甬道,繞過各式建築,來到後頭三堂的時候,汪孚林儘力表現得小心翼翼一些,以便符合自己眼下的身份。

他在明倫堂上大發神威,那是為了自衛反擊,眼下在一縣之主面前慷慨激昂,那就是喧賓奪主了。起初幾句沒營養的寒暄對話之後,葉鈞耀便深深嘆息道:“想當初流言剛起的時候,本縣就覺得不對,可待想要追查的時候,這風波竟是直接席捲到本縣自己身上來了。所以為了避嫌,本縣只能靜觀其變。”

“學生此次能夠逃脫一劫,都是大宗師明察秋毫,老父母神目如電。”汪孚林不管是不是肉麻,直接高帽子送上一頂再說。

“那是你自己仁孝雙全。”葉鈞耀畢竟也是新進士,對於這樣的吹捧,他的臉皮還沒修鍊出足夠的厚度。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這才試探道,“昨日本縣應段府尊之命,為大宗師設過送行宴,今天你和其他生員去給大宗師送行,大宗師可有說什麼?”

這一個問題原本平平常常,但汪孚林頓時糾結了。難道他能說,因為自己出恭尿遁,以至於秋楓去賣弄了一首詩,而自己本人根本就沒和謝廷傑說上話,就和這位回返南京的大宗師錯過了?於是,他不得不在心底快速思量該怎麼回答,就在他打算避重就輕應付過去的時候,葉鈞耀突然瞥見外頭有人影閃動,立刻皺眉喝道:“誰在外頭?”

“回稟堂尊,是小人。”

隨着這聲音,一個身穿吏衫的中年人進了三堂。他先是瞥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深深躬下身說:“堂尊,剛剛從徽州府衙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咱們縣不少生員跑到徽州府學那去鬧事了!”

此話一出,葉鈞耀險些沒跳起來。總算他還記得在屬吏面前得不動聲色,因此故作威嚴地挑了挑眉道:“怎麼回事?”

汪孚林也同樣莫名驚詫。今天程奎那些人險些被人騙去府城小北門,鬧出一場和大宗師送行失之交臂的笑話,故而心中惱火要去爭執討個公道,這事情可以理解,可竟然不是在城門口直接發作,而是要跑去徽州府學發難么?他正慶幸自己找了個借口跑得飛快,卻冷不丁發現那中年屬吏竟是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一瞬間,他登時心裡咯噔一下。

不會吧,這種破事還能扯上我?

果然,那中年屬吏瞟了他幾眼後,便謙卑地彎下腰道:“堂尊,這事情說來話長,總而言之,似乎是府學裡頭五縣生員擠兌了汪小官人,學宮裡頭的生員們心中不忿,就跑去為汪小官人討公道了!”

看到葉鈞耀那震驚的目光立刻落到了自己身上,汪孚林登時心中暗自叫苦。這簡直是躺着也中槍啊!你們鬧事就去鬧事,非得扯上我這個早就遁了的人做什麼?

葉鈞耀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繼而一彈袍角站起身,隨即吩咐道:“備轎,去府城!”

等那中年屬吏連聲答應之後退了出去,他便看着汪孚林說道:“你也一起,順便給本縣好好解釋解釋,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徽州一府六縣,徽州府學的生員都來自六縣縣學。每年的科考,各縣縣學除了遴選出一二等去考舉人外,也會遴選出二十五人為府學附生,年歲久的方才補入廩生和增廣生。從前這都是按照名次定,可因為最初府學之中一半人都來自歙縣,其他五縣不服力爭,就變成了按照各縣派名額,歙縣五人,其他五縣各四人。

如此一屆一屆循環往複,府學中歙縣生員的數量就稀釋到了相當少的地步,這麼一點人根本連水花都響不起來,頂尖歙縣生員也就不樂意呆在府學。

而且,府學縣學這種官方學校如今早已式微,都是些不上不下的生員們在裡頭點卯熬資格,等成了廩生可以得一份廩米,又或者得到歲貢推舉入國子監的資格。真要說學問,還得去書院。而在這一條上,徽州府學又同樣輸給了歙縣縣學。歙縣學宮射圃之中早年就重建了紫陽書院,定期延請大儒來講學,而徽州府學卻只有那訓導和教授幾個學問平平的學官,久而久之,府學裡頭的歙縣生員都約定俗成一般,一面在府學點卯,一面在紫陽書院讀書。

這下子,府學便成了除卻歙縣之外,其他五縣生員的天地。

當然,徽州府並不止一家紫陽書院,還有的是更多其他書院。這些書院中,有的不限出身,有的只面對生員。

比如設在歙縣學宮射圃之中的紫陽書院,乃是理學中心;設在黟縣城南儒學原址上的碧陽書院,也帶着完全官方的特質;這兩家只面對有功名的秀才以及有潛質的童生。而又比如婺源縣中雲鄉的福山書院,因為曾經有湛若水講過課,儼然心學一系的大本營之一;祁門縣城東眉山的東山書院,半官半民,亦常常延請名師,頗有名氣;黟縣集成書院,帶着黃氏一族的族學性質……這些就是有教無類。再加上社學私塾族學,整個徽州府讀書風氣幾和江南平齊。

確切的說,優秀的五縣生員根本不屑於在府學混日子,只不過拿着個府學名頭,人卻到徽州府這些大書院,甚至江南那些有名的書院去苦讀上進了。只有大書院進不去,小書院不屑讀的那些五縣生員,才會在府學熬資格。等着歲貢、拔貢、恩貢這樣的機遇,能夠不用出錢就混個監生的名頭。

在府學裡混了多年日子的程文烈等人從歙縣縣城新安門送走謝廷傑後,沒有再往縣城中繞路,而是西行從府城大北門返回,一個個都虎着臉很不自在。他們本來是想讓那汪孚林出個丑,讓大宗師知道他除了慧眼識英才收了個好兒子,其餘的一無是處,誰知道汪孚林身邊那書童竟是拋出了那麼一首詩!

連大宗師都讚不絕口!

“那汪孚林不過是道試最後一名,年紀又小,鑽研經史文章都已經很勉強了,還能有詩才?”

“若是真有那樣的真才實學,早就應該奪下案首了!”

“肯定是請人代筆!”

“都是因為那汪孚林,我們好些人的送別詩都沒來得及送給大宗師!”

此時此刻,回程的徽州府學其他五縣生員足有五六十人,大多數人臉上都陰霾密布,大為不忿。要說附郭首縣歙縣以及徽州府其他五縣原本有什麼樣的紛爭,最初也說不上,但徽州乃是山區,六縣口音不大相同,常常這地兒聽不懂那地兒的方言,再加上貧富不均,歙縣方圓百餘里,而最小的績溪方圓不過二十餘里,彼此之間也就談不上一條心。而如今上升到這樣對峙的局面,說到底,只有為首的程文烈等寥寥數人知道,都是夏稅的風波。

此時此刻,程文烈便開口建議道:“我們找個地方合計合計,一定要出了這口氣!”

此話一出,眾人自然紛紛響應。找了一處安靜的小酒館,坐下之後,幾杯酒下肚,漸漸就有人怨氣更大了,罵罵咧咧都是抱怨,至於本來那所謂合計商量的初衷,反而被酒蟲給沖淡了。等到這一夥醉意微醺的生員們復又回到了府學門前時,登時被那八字牆上貼滿的墨跡淋漓字紙給驚呆了。這還不算,就只見那黑壓壓幾十個歙縣生員正堵在門口,氣勢極其囂張。

面對這一幕,程文烈只覺一股火氣直衝腦際,衝上去就怒喝道:“竟敢圍堵府學,誰給的你們熊心豹子膽!”

程奎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也毫不理會兩人是同姓,往上推祖宗幾十代,說不定還是同根同源。作為領袖,他對程文烈的唾沫星子亂飛應對更加強硬。

“誰給的我們膽子?就許你們陰謀詭計,又是調虎離山,又是造謠污衊,就不許我們來討個公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汪孚林那流言是怎麼來的!”

此時此刻,被程奎這一罵,程文烈登時氣得臉都青了,心頭卻大為不安。

這層窗戶紙怎會被捅破了?

“胡言亂語,你這是污衊!”

“污衊?今天你們耍詐,想要我們誤了去送大宗師,這事我是沒證據,但是……吳大江,葉挺,你們兩個有膽子就給我出來,對着這府學裡頭孔聖人,明明白白地給句話,之前府城裡頭那些汪孚林的流言傳這麼厲害,甚至語涉縣尊,難道沒有你們倆推波助瀾興風作浪?”/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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