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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孚林發現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在關注這裡,只能無可奈何地苦笑道:“若別人知道李兄您過來,這三樓定有你一個位子,你幹嘛擠到這一樓?”

“我只是來湊個熱鬧的,就連請柬都是請葉小姐幫我弄到的,去三樓幹什麼?”

李師爺一邊說一邊聳了聳肩,卻是只盯着秋楓,直到後者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趕緊主動向旁邊挪了個位子,他卻又吩咐秋楓再往旁邊坐,這才朝一個方向招了招手。汪孚林和程乃軒抬頭望去,就只見一個胖墩墩的人影也不知道從哪閃了出來,迅速到已經落座的李師爺左手邊坐下了,恰是在金寶和李師爺當中。這一次,汪孚林再也忍不住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怎麼帶了他來?

可後者的解釋極其輕描淡寫:“這樣的大場面,帶他來見見世面也好。”

汪孚林登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感覺到旁邊的程乃軒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他只能扭過頭去,低聲說道:“一會說話小心些,那位是葉縣尊聘的李師爺,旁邊是葉縣尊家的公子。”

程乃軒登時瞠目結舌,良久才對汪孚林豎起了大拇指。你狠,直接把縣尊家兩位重要人物給拐到自己桌上坐着了!

這是我拐的么?汪孚林簡直覺得冤枉極了。見身旁的金寶垂着腦袋不敢看他,他哪裡不知道人恐怕是這便宜兒子給請來的,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就在這時候,只聽外間傳來了一陣騷亂,緊跟着便是一個響亮的聲音。

“歙縣汪老先生來了!”

汪孚林立刻循聲望外望去,就只見一左一右兩個年輕生員扶着一個走路雖還健朗,頭髮鬍子卻已經白了一多半的老者進來。他起頭聽到那一個汪字,還以為是自家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汪道昆,可只看汪二老爺那正在盛年的樣子,他怎麼都無法想象其長兄老態龍鍾到這樣子,心裡便有些犯嘀咕。這時候,反而是坐在金寶隔壁的李師爺輕輕嘿了一聲。

“此汪不是彼汪。這位汪老先生名尚寧,致仕已經快十五年了,當過雲南布政使,後來在南贛巡撫任上被人彈劾不稱職賦閑回家,他還折騰過起複,現如今這麼多年過去,自然是再不抱那希望了。”

秋楓層次低,能認識大多數生員就已經很不容易,這時候李師爺的解說對汪孚林來說,可謂是恰到好處。他還沒功夫去尋思這位寧國府人怎麼認識歙縣鄉宦,隨着這位汪老先生在人簇擁下緩步登上樓梯,門口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歙縣葉縣尊到!”

葉小胖今早正好偷聽到來上課的金寶悄悄對李師爺嘀咕,說是有人打算對汪孚林不利,請其去助陣,因此等金寶提早回去之後,他就軟磨硬泡,求李師爺把自己一塊給捎帶了來。這會兒他正和金寶嘀嘀咕咕評論四座那些人模狗樣的生員,冷不丁聽到一聲葉縣尊到,他這才想起自家老爹是一縣之主,今天這樣的大場合肯定是要來的。此刻,眼見得一個身穿官袍的人影出現在大門口時,他本能地整個人往下頭一滑,竟是滋溜一下就躲桌子下頭了。

對於小胖子這樣強烈的反應,汪孚林頓時忍俊不禁,但這會兒沒空笑話小胖子了,一樓生員一塊全體起立恭迎縣尊駕臨,他自然也得站起來。遠遠看去,他就依稀看見葉鈞耀一路走來頷首微笑,從容自若,顯然相對於處理公務,葉縣尊更偏好拋頭露面的公眾場合,對於這樣人多的場合駕輕就熟。由於他這一桌就在樓梯旁邊,須臾葉鈞耀穿過夾道歡迎的生員之後,立刻就和他來了個照面。

葉鈞耀這次大獲全勝,不但隱患得以暫時解除,而且縣衙中的不少吏役都能夠使喚得動,儘管他最初對不得不站隊選陣營還有些怨念,如今這點子小小不滿早就飛到爪哇國了。所以,這會兒他看到汪孚林時,那淡淡的公式化笑容一下子變成了親切猶如面對自家子侄的微笑,但這樣的笑意,在看見李師爺,還有李師爺旁邊那個突兀的空位時,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李師爺怎麼混進來參加的今天這英雄宴,葉縣尊不太了解,但也不好說什麼,可旁邊那空位子隱約能看到有人躲桌子底下了,再瞧瞧金寶心虛地低下頭去不敢和自己對視那樣兒,他就知道,這悄悄跑來湊熱鬧的鐵定還有自己的兒子一份!可這時候他能夠說什麼?他唯有淡定面對,希望別人別看見這丟臉的一幕,卻又往汪孚林臉上瞪了一眼。

既然是你拐的人,就給本縣好好負責!

這樣的眼神汪孚林一瞬間就讀懂了。他這會兒就是叫撞天屈也沒用,只能趕緊點頭,直到葉縣尊上了樓去,他才直接越過金寶,一手把藏桌子底下的葉小胖給撈了起來。後者一面往位子上坐,一面還東張西望鬼鬼祟祟地問道:“我爹上樓時看見我了沒有?”

“葉縣尊何等火眼金睛?一眼就瞧見你了!”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打趣了一句,見小胖子登時如喪考妣一般哭喪着臉,他就笑眯眯地說,“也不用太擔心,今天是給應試秋闈之生員餞行的大好場合,你到時候只要好好解釋,說是來感受一下這樣士林雲集的氛圍,確定自己將來的人生目標,從而立大志發奮讀書,回頭你爹肯定不會說什麼。”

葉小胖自從前天發現金寶有個那麼點年紀的爹,就立刻千方百計打聽汪孚林的事,結果那些下人說什麼的都有,最終還是自己的姐姐猶如說書似的給自己說了一堆,再加上自家那素來眼高於頂的老爹竟對汪孚林言聽計從,他不知不覺對其多了幾許崇拜。眼下汪孚林這麼說,他立刻就安心了。

緊跟着,府衙舒推官、歙縣縣學馮師爺以及府學劉教授先後抵達,反倒鄉宦大多來得遲。

就和最高的三樓上,六縣生員瓜分八桌席面的情形差不多,各縣鄉宦比例亦是相差懸殊。所謂鄉宦,指的是出身本地,從前出仕過,如今因為疾病、致仕、引退、罷官而賦閑在家的前朝廷官員。這次的英雄宴上,黟縣和績溪來的鄉宦最少,休寧則多是舉人出身的鄉宦,祁門的三位鄉宦中有兩位進士,但官都當得不算大,只有婺源和歙縣鄉宦最多,進士最多,昔年最高的官職拿出來不寒磣。李師爺顯然熟知人物,見一個評點一個。

當汪孚林聽到,那位自己聽得耳朵都要起老繭的南明先生終於來了時,他就發現一樓竟是呈現出起頭根本沒有過的寂靜。

儘管這寂靜不過是剎那間事,可等到人穿過人群,到了自己面前將上樓時,他正面與其對視,立時便意識到剛剛的寂靜從何而來。汪道昆不過四十齣頭,身材並不算高,五官平平,下頜的鬍鬚稀稀疏疏,鬢邊甚至有些斑白,人也絕對稱不上是姿容偉岸,可那眼神與人相對之間,竟有一種犀利的穿透感。用汪孚林最能夠理解的一句話來說,那就是有殺氣!

這是真正在抗倭戰場上殺過人的,不是太平鄉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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