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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火辣辣的日頭炙烤大地,府城的大街小巷行人不多,就是那些拉客的小夥計,也多數從最初的站在檐下變成躲到屋子裡去了。就在這種酷暑之下,一隊十幾個人押着七八輛糧車,走在這簡直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路上,除了頭前幾輛是瘦騾子拉的,後面幾輛都是人力推拉。無論是出力氣的,還是坐在車上趕車的,無不是光着膀子滿頭大汗,露出一身被太陽晒成棕色的肌肉。

終於,這隊人在一家米行前頭停了下來。為首的一個老漢轉頭招呼了其他人一聲,帶了一個後生進去。見這偌大的米行只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夥計在打盹,他便上前叫了一聲小哥,見其沒反應,老漢不得不又輕輕用手推搡了人一把。這下子,夥計終於驚醒了過來,本還以為怠慢主顧的他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些人的衣着,頓時怠慢了下來,打了個呵欠便懶洋洋地迸出了一句話。

“是要賣糧?小麥一石兩錢,大麥一石一錢五,不二價!”

聞聽此言,那老漢和年輕後生的臉色頓時僵住了。年輕後生耐不住性子,大聲爭辯道:“當初不是小麥一石兩錢四,大麥一石兩錢嗎?怎麼跌得這麼凶?”

“當初是什麼時候?那是一個月前,這糧食還沒完全收上來,當然價格優惠,可現在遍{地都是糧食,咱們東家都沒地方放了,要還是這個價,你讓東家喝西北風嗎?愛賣不賣,不賣就去別家!”

那老漢趕緊一手拉住了心急火燎的後生。賠笑說道:“小哥。這麼大熱天。我們都是歙縣人南溪南人,大老遠從鄉里把糧食給運來的,騾子不夠,人力推拉,還請你看在咱們辛苦的份上,多少饒兩個!實不相瞞,要不是今年夏稅催得急,咱們也不會這麼急着賣……”

“歙縣不是有錢嗎。誰讓你們非得拖到現在?”那夥計見老漢嘴皮子直哆嗦,那後生則是憤恨地緊緊抿着嘴唇,他就趾高氣昂地說道,“十石以下,是我剛剛說的這個價,十石以上,還得打個九折,否則上頭怪罪下來,我這飯碗可就沒了!”

老漢原本已經打算忍氣吞聲,把糧食賣了。可一聽到超過十石就還得打個九折,他只覺得整顆心都在哆嗦。這時候。他身邊的後生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拽起老漢道:“爹,不賣了,我就不相信整個府城就這一家收糧食!”

“那您走好嘞!這府城縣城所有休寧米行,全都是這麼一個價,您到哪家都一個樣。至於別的米行,包括你們歙縣的,那是早就到極限了,根本一粒米都不會買!要是不信,儘管滿城兜圈子吧!”那夥計說著從鼻子里嗤笑了一聲,面帶譏誚地說,“都說南溪南多富,我瞅着也只不過如此。還是那句話說得好,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咱們休寧商山可沒你們這樣的窮鬼!”

年輕後生本來就是窩了一肚子火氣,被這句話一激,他頓時完全炸了。他也不理會沉默猶如泥雕木塑的老爹,大步走出去,就這麼對外頭糧車上等候的本村漢子大聲咆哮道:“小麥一石兩錢,大麥一石一錢五,咱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錢全都被這些奸商坑了!”

這話一落地,四周圍頓時一片嘩然,大熱天辛辛苦苦進城賣糧換銀子完稅,卻突然遭到了這樣的當頭一棒,鄉民們全都懵了。而那說話的年輕後生指着旁邊一塊賣糧的糧價招牌,突然奮起一腳,將其踹在了地上,繼而惡狠狠地說道:“不就是看着我們沒錢交夏稅嗎?收糧的時候死命壓我們,賣糧給人的時候卻一個勁把價抬上去,我受夠了!還說什麼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咱們南溪南被人瞧不起了!今天就是拼着坐牢,我也要討個公道!”

就在其他人還在愣神的時候,他氣沖沖地衝到糧車邊上,一把抄起路上用來以防萬一的一根哨棒,大吼一聲就直接衝進了米行。不消一會兒,裡頭便傳來了鬼哭狼嚎的叫嚷聲。面對這樣的情形,其他人面面相覷,有人回過神來急忙叫嚷要去勸阻,可更多人卻是被撩撥起了怒火。

“咱們村又不是人人都大戶,就咱們這些人,家裡兒子多的,幾個出去行商學生意,只留一個在家辛辛苦苦種地吃飯,都是為了過日子,憑什麼瞧不起咱們!”

“南溪南怎麼了?總比這些米行個個奸商強!”

“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米行中,老漢正在拚命阻攔自己年輕的兒子,可隨着外頭氣沖沖的鄉民一個個沖了進來,他終於意識到,今天無法善了,一下子再也沒力氣攔人了。一想到每年到了收稅的季節,辛辛苦苦收穫的糧食也好,其他地里出產的東西也好,全都會被壓低到不可思議的賤價,而他們往往要賣掉屋子田地,甚至賣兒鬻女,有時候不得不為了逃稅闔家背井離鄉,他眯縫起來的眼睛終於閃出了一絲絕望。

既然攔不住,那只能豁出去,乾脆把事情鬧大了!

老漢立刻就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了起來。這兒的動靜本來就已經吸引了不少路人探頭探腦,此刻見老漢這一哭,當即圍攏了過來。

“庄稼人苦命啊!好容易豐年多收了幾斗糧食,官府卻要足稅,奸商又拚命壓低糧價,沒法活了!”

大哭大喊之後,老漢突然拚命拿頭往地上撞去,一時間竟是鮮血淋漓。面對這慘烈的一幕,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作為自命不凡的五好文人葉鈞耀,他原本極度鄙視這種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當初金榜題名考中進士,雖說只是三甲。可授官卻在徽州府首縣歙縣。他對自己的仕途之路原本意氣風發充滿憧憬。可結果卻是上任之後連遭暗算,步步驚險。要不是他慧眼識珠,認準了汪小秀才,他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所以,當下頭報上來,歙縣這一年的夏稅收得七七八八,他終於能夠騰出時間來,喝點小酒散散心。

而最近汪孚林忙着招呼戚家軍那些人。縣衙這邊沒空時時前來,就連李師爺那些功課,也都是通過金寶和秋楓帶回去的。葉明月不是去衣香社,就是去對面找汪二娘汪小妹姐妹打發日子,葉大縣尊就更加沒個管束的了。

他生在寧波府,從前最愛吃海鮮,就小酒,享受口舌之欲,結果當初年紀輕輕就得了痹症,家裡人自然慌了神。等他去了北邊赴考候缺,新鮮的海產品再也吃不着。也就總算是消停了。自從到了徽州,他卻愛上了臭鱖魚這種重口味,每次廚下張嬸一做,那些從寧波府跟來的下人全都躲遠遠的,葉明月和葉小胖姐弟就更別提了。

可這次,瞞着女兒一連幾天又是臭鱖魚,又是各種河蝦螃蟹鱔魚,又是小酒,五花八門的東西吃了一肚子,葉大縣尊樂極生悲,痹症發作,現如今便是躺在床上痛得直哼哼,紅腫的腳趾頭上用井水浸過擰出來的濕毛巾捂着,就這樣還滿頭大汗。最讓他發窘的是,葉明月當著他的面狠狠數落了一陣張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