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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汪孚林從知縣官廨後門出來,穿過縣后街,剛一敲門,兩扇大門就無聲無息打開,之前謝管事雇的門房行過禮後,低聲說了一句話。路

“小官人,縣衙刑房蕭典吏來了,二姑娘讓丫頭奉了茶,請他在明廳等您。”

上次蕭枕月打探到有疑似謝廷傑身邊的監生出沒汪尚宣家中的消息時,自己也沒來,只是轉託了劉會在過來吃晚飯的時候傳話。此時此刻,本人卻寧可在這裡等着他,這種態度顯然表示了嚴重性。據汪孚林所知,這位蕭典吏沒有劉會當年扶搖直上,如今先跌谷底再翻身的運氣,也沒有吳司吏那種不管不顧全部家當撲上去的強烈賭性,但很擅長把握機會,做事又很小心,那麼不怕被人瞧見特意跑來,肯定是有大事。

當他踏進明廳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位心不在焉端着一杯茶的情景。發現他進來,蕭枕月立刻就噌的站起身來,疾步上前二話不說遞上了一個信封。

接過信的汪孚林看到信封封口,但卻沒有任何落款字樣,他便隨手打開封口,取出信箋後隨眼一掃。薄薄一張信箋上,並沒有寫別的,只有簡簡單單一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對於連日以來飽經柯先生和方先生強化訓練的他來說,一眼看去,破題承題就立刻從腦海中跳了出來,緊跟着才是琢磨這玩意的來歷,繼而抬起頭來。

“我從府學一個生員那裡弄到的。說是大宗師這次一考就是那麼多州府,題目都是早就準備好的,只要肯花錢,他身邊的人就肯賣。”蕭枕月見汪孚林面色微妙,他就補充道,“當然這消息還僅限於很小一個範圍,並沒有傳開。如果不是我也算老刑名了,此前又一直在留心各處動靜,也發現不了這些。小官人你覺得,這玩意是真是假。應該怎麼處置?”

汪孚林顛來倒去看了一會那信箋,琢磨這東西到底是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方先生肯定不會配合弄虛作假,但柯先生不啊。那位懶散卻又會使壞的先生,一定會很樂意絞盡腦汁寫兩篇上好的,然後伸手問他要酬勞!但即便是假的,頂多是臨場的時候派不上用場,僅此而已。所以。從表面上來說,這兩道題目只要他準備一下,不論如何都有利無害。但問題就在於,這事情究竟是謝廷傑身邊有人貪婪賣題,還是別的什麼名堂?

金寶生母突然出現,而後在碼頭上鬧得那麼一出,很有可能是別人籌劃好的,為的是讓小傢伙進退失據,背上道德的負擔,同時打亂他的步調。又或者還有別的目的。而現在這像是漏題的事呢?按理說得到題目的人,不應該繼續往外透露的,只會如獲至寶自己準備,畢竟到了科場,再好的朋友也是對手,更何況這本來就不是光彩的事?至少,蕭枕月又不是生員,在府學也好,縣學也好,全都稱不上人脈。怎麼這麼容易就弄到手了?

“你仔細說一說,這東西究竟怎麼得來的?”

聽到汪孚林這麼一問,蕭枕月仔細回憶自己得來這兩道題的經過,小聲說道:“因為第一次聽到過有人說什麼買題目的事。我這幾天常去一些府學生員常去的一家茶館。因為我這幾天都是穿的儒生直裰,這兩天生員進城的也多,別人只當我是來應歲考的。今天正好有兩撥人互相挑釁,到最後打了起來,旁邊一大幫人上去勸架拉扯。我本來不想管閑事的,可人偏偏打到我桌子邊上了。我當然只能出來攔人,當個和事老。那個挨打的險些折了手,心有餘悸,又感謝我援手,就問我想不想歲考高第,我當然說想,他就以十兩銀子的價錢,把這東西賣了給我,再三囑咐我不許說出去。”

他自己也越說越覺得今天這事有點巧得過頭了,忍不住皺眉問道:“小官人是說,這兩道題有詐?”

“這種時候,寧可殺錯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汪孚林想到和葉鈞耀商量好的事情,就笑着對蕭枕月點了點頭說,“這幾天辛苦你了,就這麼一丁點事,還讓你天天在外頭晃悠拋頭露面。行了,你回衙門做你的事,否則吳司吏回頭一定要怪我折騰他的得力幹將!”

蕭枕月想到自己折騰了好些天,竟然沒幫上忙,頓時有些氣餒。等到要告辭的時候,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竟然還叫了人來,硬是塞給了他十兩銀子,說是不能讓他白破費,又把劉洪氏剛蒸出來的一屜包子給他捎回去四個。對於這樣的禮遇,他是又高興又懊惱,出門的時候還用力砸了砸腦袋。

把人送到門口,汪孚林想着兩道題目,又想到自己對葉大炮的建議,突然生出了一個惡作劇似的主意。他一把拽住了蕭枕月,在其耳邊低語了幾句。

“班房裡頭豢養的頂凶?那些確實是生面孔……這樣,我這就去一趟班房,找個人把此事辦了。”

把蕭枕月送走,汪孚林乾脆直接來到了二樓。因為縣衙知縣官廨談不上寬敞,蘇夫人帶着家人過來後,更是塞得滿滿當當,故而柯先生和方先生都寄住在了他家裡,而且很不在意地都挑選了前院二樓,恰是隔着二樓那一圈欄杆,門對門。此時此刻,生性放縱懶散的柯先生還在外頭閑逛沒回來,而他敲響了方先生的房門時,裡頭卻一如既往地傳來了應答聲。等他進了門,直截了當把那張信箋往方先生面前一放,這位掃了一眼後就露出了惱火的表情。

“這是什麼鬼東西?”

“外間流傳的歲考考題。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勞煩先生。先生既然知道提學大宗師是王學泰州學派的,是否熟悉他,見過他?”

“他在官場,我在民間。至於他這個人,怎麼也算是泰州學派的中堅,我當然了解一些。”

方先生答得有些含糊,但看到汪孚林笑得眯起了眼睛,他頓時想起了那次瞧見他授意小廝給葉鈞耀送教民榜文,把那些詞訟給打了回去的情景。雖說不那麼確定,但他隱約感覺到,李師爺口中那位極其擅長耍弄人的汪小官人,似乎又準備了什麼主意!

聽到方先生如此回答,汪孚林也就沒追問究竟是見過沒見過的問題,而是退而求其次:“那有沒有您二位都認識,最好都見過的人?”這一次,他終於得到了方先生的正面回應,頓時笑了起來,“既然這樣,那就好辦了。大宗師嚴防死守本地人,可總不成連同一學派中的長者遠道送信,也拒之門外。”

午後,府城一家生員常常光顧的酒館,生員們正三五成群地互相探討即將到來的歲考,一個年輕夥計正穿梭於眾人之間,上着小酒和下酒菜,只是在送菜的同時,他每次都會巧妙地往茶壺底下塞一樣東西。突然,有一桌安靜了下來,緊跟着又是另一桌,不過三五息的功夫,剛剛還亂鬨哄的小酒館,變得鴉雀無聲。這古怪的寂靜只維持了一小會兒,最終各桌上就傳來了竊竊私語。

不消多大功夫,一桌桌客人全都結賬離去,剛剛還找不到一張空桌子的小酒館中,但只見不少酒菜還根本就沒動過。

這種情況,不止發生在一家店,從午後到傍晚,多家生員常去的店裡,都發生了類似情形。每一個得到考題的生員,雖說將信將疑,可大多數在第一時間保持緘默。畢竟,無論是真是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仍然有少部分正義感爆棚的人,跑到了府學想要向大宗師陳情。然而,閉門謝客的謝廷傑哪會在這種時刻見人,他們在門子那一關就被打回去了。

傍晚時分,卻有一封信送到了府學,指名送給住在府學閉門謝客,只等着兩日後各縣生員雲集府城參加歲考的大宗師謝廷傑。因為送信的人自稱來自江西,是王學泰州學派中,名滿天下的何心隱何夫山派來的,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別說門子不敢攔,謝廷傑的隨從也好,跟他下來的兩個監生也好,沒有一個人敢馬虎對待,哪怕在送信人撂下信後揚長而去,這封信也相當受到重視地直接呈遞到了謝廷傑面前。

然而,最初大吃一驚的謝廷傑在裁開信封拿出信箋之後,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愣住了。

不但愣住,而且赫然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捏着信箋的手還在微微顫抖。面對這一幕,兩個熟知天下知名人物的監生你眼看我眼,全都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來。怪不得被人那位何夫山被人稱之為異端,竟然能讓素來對同學派之人視為親友的大宗師這樣失態。

“欺人太甚!”

謝大宗師在大發雷霆之後,突然讓人拿來了火盆,將這一封信燒得乾乾淨淨。想到下午葉鈞耀聯同段朝宗一塊來見自己的經過,他便喚來人吩咐道:“傳令下去,兩日之後,考棚必須齊備,看天氣應該不會下雨,頂棚沒有就沒有!另外,歙縣、績溪、祁門三縣考生,在歙縣學宮考,婺源、休寧、黟縣三縣考生,在徽州府學考。臨考之日,我上午在徽州府學,下午在歙縣學宮,段府尊巡場歙縣學宮,葉知縣巡場徽州府學。”

這都是應有之義,底下答應一聲就各自去忙活了。而謝廷傑看着火盆里的餘燼,發狠似的咬緊了牙關。

要不要相信這信中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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