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歙縣預備倉中發生的那一場對峙,當天並沒有傳出去。£∝,

於是,巡撫和巡按之間因為一個縣令而針鋒相對的這場紛爭,知情者一直都局限在很小的範圍里。因為預備倉自打最初起,就從上至下被葉鈞耀用很細緻的手段清洗了一遍,不管是不入流但卻有編製的,還是看倉老人。

這些人里,有的是真心實意服從於這位肯干實事的縣令,有的是把柄被拿住了不得不認命,有的則是受惠於這位縣令新制定的預備倉種種獎懲制度,以及汰換陳糧所帶來的好處。總而言之,只要一句吩咐,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們自然心裡有數。

而晚堂上審理的那樁飛賊潛入縣衙的案子,固然算得上是繼之前大盜冒充錦衣衛賺入縣衙之後,歙縣城中又一樁奇聞,可因為這種時候大多數百姓都已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家,晚堂又是按照規矩不太會審案子的,那會兒圍觀的人也少,所以也幾乎少人得知。

一直到第二天,素來人來人往的縣前街上,經過的人全都發現,縣衙門口陡然之間出現了一溜總共八個頭戴重枷的漢子,這頓時吸引了不少人駐足看熱鬧。縣衙門前的八字牆上除卻張貼了關於這些人的罪狀,甚至還列明了他們從前犯下的罪行案底,其中甚至有搶劫漕糧和稅銀的獨行大盜,這下子,圍觀人群頓時爆發出了好一陣喧嘩。

這其中,幾個身穿短衫的漢子混在人群中,把那些灰頭土臉枷號示眾的人全都一一看清楚了。這才從幾個方向悄然散去。最後卻又來到了同一座簡陋旅舍的房間里。其中一個人站在門內通過門縫向外望風。其他幾個人在一張小方桌前圍坐了下來,卻是老半晌都沒人說一句話。

“老五那麼小心的人,在咱們五峰盜裡頭,這飛檐走壁的本事是頭一份,這次就算是大白天潛入縣衙打探,可也不至於那麼容易就被人抓到吧?”

“老五剛剛認出我了,他沒敢出聲,只是竭力頓了頓腳。我仔細觀察了一下,他可能是被什麼人傷了腳,這才會失手被擒。”

“最擅長飛檐走壁的他只要不落地,誰能傷到他?難不成是失足從牆上屋頂上掉下來了?又或者那座縣衙裡頭還藏着高手?”

聽到幾個兄弟嘰嘰喳喳,為首的方臉漢子廖峰不得不重重拍了拍桌子,見眾人全都安靜了下來,他方才字斟句酌地說道:“這次的消息也許有問題。”

這是什麼意思?

其餘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便有人開口問道:“大哥是覺得,那個歙縣令中飽私囊,家有數萬金的消息是杜撰的?可無風不起浪。那會兒到處都在傳。”

“就因為到處都在傳,我那時候方才想着橫豎暫時無事。不如到歙縣來看看是否有機會下手,卻不想蜂擁而來歙縣的竟然這麼多,甚至還有格老大!格老大還冒充錦衣衛,簡直是賊膽包天!可他一死,餘黨被人一網打盡,歙縣城裡那些牛鬼蛇神就大多數都跑了,我那時候也想過要走。”

聽廖峰這麼說,其他眾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全都覺得尷尬而愧疚。廖峰那時候是說要走的,可他們都覺得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別人都溜了,那說不定就是他們的機會。而被打草驚蛇的葉鈞耀說不定會轉移那批金子,他們只要監視了縣衙前後門就行。所以,幾個人輪番上陣,尤其是藝高人膽大的聶五自告奮勇去縣衙踩點,結果卻出了現在這檔子事!

“大哥,是咱們太貪心沒錯,可是……”

“我在想,之前在外頭散布消息的人會不會是故意坑人?小小一座歙縣城,坑了多少成名的大盜?說實話,格老大那樣的居然都陷進去了,事先誰能想到?我們這些兄弟往日雖說也會聽外頭的消息來選擇找誰下手,可這次消息實在是太多太密集,我在想,難道有人藉此釣魚讓我們上鉤!”

聽到他這樣說,其他人悚然色變。可想想早些時候要有人說那消息有問題,確實是誰都不會信。這時候再探討這個實在無益,於是,便有人岔開話題道:“現在老五那是個大難題,說是枷號一個月,然後再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可我們總不能看着他這麼被折騰。都是自家兄弟,要不救他,別說人家罵我們沒義氣,回頭他一個氣不過告發了我們,那咱們五峰盜就成笑話了!”

“今天枷號示眾的整整有八個人,我們只顧得上看老五,也沒來得及去問那重枷到底多重。要救人就得做萬全打算,而且,先得弄清楚老五究竟有沒有賣我們,這樣,弄個人去接觸老五一下,看看縣衙那邊有沒有藉此釣魚,當然,得過兩天,最初風聲緊。如果沒有,就設法看看那重枷是否好打開,腳上手上的鎖鏈是否好解,尤其是老五腿腳上受的傷是否便於走路。”

廖峰也知道這時候猜測是否有人設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當下就打起精神商量如何救聶五:“到時候趁機把其他人也一塊放了,如此方可製造混亂!”

陰暗潮濕,甚至還瀰漫著一股霉臭味的牢房裡,枷號了整整一天的聶五正趴在稻草堆上,整個人都快僵硬了。他高來高去的本事是所有弟兄們中間最強大的,所以藝高人膽大,這才大白天來探縣衙官廨,可誰曾想竟然會陰溝裡翻船——不,不是陰溝裡翻船,而是夜路走多了就會撞到鬼!好端端走在屋頂上偷聽會被人喝破,一個看似尋尋常常的僕婦竟然能夠翻牆上房追他,最可怕的是……一個貌似千金大小姐的少女竟然會用飛刀!

因此,哪怕這一天枷號站得腰酸背痛,這會兒都覺得脖子發僵。手腳發軟。可聶五唯一的期望就是希望那個同伴看懂自己的暗示。千萬別冒冒失失來救人。今天他是背靠牆站在那兒,站姿和筆直挺拔談不上任何關係,因為昨天晚堂的訊問中,他因為堅持一口咬定只有自己一個人潛入縣衙,他就是個想撈點好處的小偷,結果挨了二十小板,下手的皂隸非常狠,不過是笞責的細荊條。可他的屁股和大腿全都遭了大罪!

“兄弟,你真是獨行的?”

聶五今天一天實在是累得狠了,一想到還要這樣被折騰一個月,他就恨不得該打打,該坐牢坐牢,該苦役就服苦役,不要讓他再這麼枷號下去了。所以,聽到同一個牢房裡傳來這麼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他便無精打采地說道:“沒錯,老子要不是獨行會隨隨便便往縣衙裡頭摸?這次真是瞎了眼衝撞了厲害角色。認栽就是了。”

“你認栽那是活該,可我當初都已經想出城了。卻硬生生被截了下來。這狗官柿子揀軟的捏,你要不是獨行,他也不會抓你!”

“說對了,咱們這一間牢房裡全都是他娘的獨行盜,平時倒是得手多少都可以自己花銷享樂,可現在遭難,卻也別想有人來救!”

牢房裡八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說了一陣子話,便有人突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

“不過,咱們雖說被認了出來,可那都是從前的案底,在這歙縣那可是比天上的雲都還白凈些。這裡倒有個膽大包天的,竟敢大白天溜到人家縣衙裡頭去偷東西,你戴的那面枷似乎不止咱們那三十斤吧?別說捱一個月,就憑你屁股上腿上挨的那一頓,能挺上三天就不錯了。而且據說那位縣尊氣得都快瘋了,說不定一會兒就叫人來給你一頓私刑!這牢房裡頭可比班房還要沒規矩,任憑你在江湖上多大的名聲,到這裡也就是一個野牢子就能取性命!”

聶五頓時心裡咯噔一下。今早那面重枷一上頭,他就知道確實絕不止三十斤,少說也有五十斤重,光是如此興許能捱,可要是真和這些人說的……

怕什麼就偏偏來什麼,就在這時候,外頭一陣鑰匙聲響,聶五勉強抬起頭一看,卻見外頭站着五六個牢子,其中一人打開門之後,身後兩人便彎腰進了牢房,徑直到了他面前,提溜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拽了出去。無力反抗的他只能咬緊牙關,卻聽到背後傳來了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有同情的惋惜,有幸災樂禍的鬨笑,也有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提醒……當在漆黑的牢房中七拐八繞好一陣子,最終被扔到了一處冰涼的地上,他不得不竭力提起精神。

“縣尊着我問你,真是獨行盜?如若供出同夥,你的罪行可以減一等,明日便換三十斤輕枷,否則便給你上八十斤重枷!”

聶五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須臾便咬牙切齒地說:“我素來就是一人,哪有旁人可供?總不能讓我胡亂冤屈好人吧?”

站在吳司吏身後的汪孚林摸了摸下巴,想到今天趙五爺混在圍觀人群中,親自時時刻刻盯着聶五的反應,果然發現了很可能是其同夥的可疑人,但趙五爺讓壯班的人去盯梢時,最終卻跟丟了,他不禁覺得有些棘手。果然,哪怕吳司吏沉下臉百般恐嚇,甚至讓人拿出了夾棍,眼看那聶五受刑片刻便痛得臉色發青慘呼連連,卻始終沒鬆口,汪孚林便在吳司吏肩膀上按了按。下一刻,吳司吏便沉聲說道:“冥頑不靈,把他押回去!”

等人一走,吳司吏立刻沒了剛剛在人前的威風,而是滿臉堆笑地問道:“小官人,明天真給他換八十斤重枷?”

“不用,照舊就行了。他今天腳上又受了點傷,明天同樣的分量他就會覺得更重。不論是死硬不開口,還是不喜歡攀咬別人,這人倒是條漢子。就照之前我們商量的繼續,如果沒人來救,真是獨行大盜,等過幾日就給他寬一寬。如果有人來救,那就順便一鍋端了,省的還有人貓在縣城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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