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一句故人子弟,在汪孚林和小北聽來,自然比明面上更多一層含義。耿定向和汪道昆是有點關係不假,可真要說起來,他和胡宗憲的淵源更深。汪孚林與小北交換了一個眼色,最終還是從容行禮,攜妻子一塊登上了馬車。他才和小北剛剛坐定,就只聽耿定向突然出口吟道:“三台中坼,大星告殞,夷夏同悲,黃稚走哭。耕夫為之釋耒,織妾爰以下機。賢伉儷知道,此言出自何處?”

小北只覺得整個人都一下子僵了,而汪孚林則伸手按在了她的手上,沉聲說道:“知道,乃是老師當年送胡部堂靈柩回鄉之後,撫棺痛哭祭祀時說的。據說,老師當初回到南京之後,形容東南子民聞聽胡部堂故去的反應,還曾經用過這幾句話。因為老師當年義舉,徽州府績溪縣龍川村胡氏上下一直銘感五內,呼之為胡氏恩人。”

耿定向聽着汪孚林的話,眼睛卻一直看着小北,見她的雙手緊緊絞在了一起,哪怕汪孚林伸手蓋在她的手上,卻依舊遮掩不住那微微顫抖的動作。此時此刻,他原本的懷疑幾乎變成了確信,頓時長嘆了一聲:“雖說我因為得罪嚴嵩丟官,在胡公幕中總共還不到一年時間便已經起複,不為人所知,但當年胡公抱幼女於膝頭,與人縱論軍略時的情景,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一晃這麼多年過去,昔日稚子已經談婚論嫁,倘若胡公泉下有知,定然會心中欣慰。”

小北萬萬沒料到耿定向竟然會這麼直接地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若不是汪孚林改按為握,她只怕立時就坐不住了。然而,低着頭的她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那大顆大顆掉落在手背上的眼淚。她緊緊咬住了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發出抽泣的聲音。

“我和內子成婚過後,曾經去績溪龍川村的胡氏祖塋祭拜過。”汪孚林直接代小北回答了一句。見耿定向那凝重中帶着幾分責備的神情緩和了許多,他才繼續說道。“當初胡公蒙冤入獄,不久自盡身死,原徽州知府何東序出於私怨,捕拿胡氏家眷入獄,令女眷跣足上堂加以羞辱,以至於胡公妻女早逝,此事廣為人知。然而在兵圍練水之畔的西園之前,也許有人僥倖逃出。卻也未必可知。只可惜那時候朝中力主清算的是徐閣老,縱使奔走也無濟於事。”

儘管汪孚林說得含糊,但耿定向還是大致聽明白了。他雖出自王氏泰州學派,骨子裡卻並不像王畿羅汝芳等人那樣自由散漫,而是致力於維護人倫,用一句後世的評價來說,他是個道學先生,對小北這種逃出胡家之後竟未曾歸宗的行為非常不認同。因此,接下來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馬車再次停了下來。他打起車簾,見面前是一個清凈的茶攤,這才淡淡地說道:“下車說話吧。”

車夫乃是多年老家僕。跟車的同樣如此,但耿定向畢竟不想今天這番見面對談讓外人知道。下車之後,見茶攤的主人已經由僕人們給了錢暫時退避,周遭再也沒有外人,他方才看着小北痛心疾首地說:“胡公當年何等寵愛於你,甚至不顧人言為你延請名師教授武藝,可你逃出胡家之後,這許多年有的是機會歸宗,更何況去年胡公冤屈已然昭雪復舊職。你怎可不歸宗?”

小北雖說感謝耿定向當年的情誼,但聽到對方以人倫大義責備。她頓時抬起了頭,眼神中沒有絲毫的愧疚:“若先父仍在。我當然會認祖歸宗,可我二位兄長是何等樣人,耿先生會不知道嗎?一個為自身安危棄靈柩於半道,一個過驛站勒索供給而為海剛峰逮治,我嫡母嫡姐又是如何死的?我當年和乳母逃出胡家,只是為了求助於當年故舊鳴冤救人,可為何沒多久就傳來了我的死訊?甚至於當初父親五周年祭祀的時候,我那次兄都差點與人做了交易”

見耿定向沉默不語,小北便繼續說道:“於他們來說,名利最重要,我既然是死人了,何必還要回去煩擾他們?不瞞耿先生,汪孚林便是父親當年為我定下的夫婿,只沒想到我隨現在的爹娘到歙縣上任之後,竟然能夠遇到他,也算是父親在天之靈護佑。我如今有不畏權威,敢拼敢說的爹,也有視我如己出,悉心愛護的娘,更有照顧我多年的姐姐,敬我愛我的弟弟,我為何要費盡心機死人復活去回胡家認祖歸宗?”

汪孚林見小北都把話說出來了,他便接口道:“所以,去年我和小北成婚的時候,何夫山先生,鹿門先生,新安呂公子,不少胡門舊識都來了。我認為,情義在心,不在表面,胡公如若在世,絕不會責備我們二人。”

聽到這裡,耿定向面色已然不是早先那光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儘管那茶葉很粗,茶水更是帶着幾分澀味,但他沒有太放在心上,而是還沉浸在剛剛那些話語中。良久,他搖了搖頭說:“雖說我着實不敢苟同,但你們的其他長輩既都知道了,我也無話可說。只不過……”

他眼神複雜地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聲音低沉地說:“胡公後繼無人,世人皆知,哪怕你名義上並非他的女婿,可畢竟是娶了他的女兒。只希望你能一步一步踏踏實實,不要墮了他當年東南柱石的名頭言盡於此,你二人好自為之吧”

見耿定向就這麼站起身來,隨即步履有些踉蹌地走出了茶攤,扶着僕人的手上了馬車,不消一會兒,車馬就消失在了視線中,汪孚林便攬着小北的肩膀,低聲說道:“好啦,別管他怎麼說,我們只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人活一世是為了自己活的,可不是為了別人怎麼說而活的。”

“我一開始挺傷心的,可後來就不傷心了。”小北抬起頭來,眼睛雖說微微紅腫,確實正明亮,“剛剛說到爹娘和姐姐弟弟的時候。我覺得那和天上的父親一樣,都是我最親的親人。別人若不理解,那是別人的事。我只知道,生恩養恩一樣重。沒有厚薄之分”

“這話說得好,讓岳父岳母,還有姐姐小胖子他們聽到,一定會覺得沒白養你。”

汪孚林一面說,一面拽着小北起身出去,卻見碧竹牽着三匹馬正等候在那兒。他正打算就此上馬回城,卻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樹後,一條人影緩緩轉了出來。隨即摘掉了頭上的斗笠。儘管統共就只和此人見過一面,但那次新安會館抄檢事件很不小,他第一時間就把人認了出來,可不是東城兵馬司的副指揮潘二爺?心頭一跳的他正要囑咐小北一聲,卻發現人突然手一抖,手中斗笠朝他們倏然扔了過來,人也隨之飛身撲上。

面對這種莫名其妙的突襲,汪孚林又詫異又警醒,右手一扣一抬,腰中寶劍已經連鞘上抬。正好將斗笠磕飛。可就在這時候,那潘二爺竟已經朝小北攻了上去,拳腳虎虎生風。乍一看去好不威猛。大吃一驚的他本想上去幫忙,可看到小北應付地輕鬆自如,再一細看,那些攻勢怎麼看怎麼有些奇怪,他便一把攔住了打算衝上去的碧竹,瞅准空子喝了一句:“潘二爺,你可以停手了吧?這種猴子戲還需要繼續演下去?”

話音剛落,小北已經一個旋身落在了汪孚林身側。而潘二爺收手而立,眼睛卻依舊往小北那邊瞟了幾眼。這才不動聲色拱了拱手:“得罪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想今天出城給人送行還真是見鬼了。先被耿定向攔住說了一通話,現在竟然又多出了這樣一個不速之客?心頭既然不痛快。他說話的口氣自然就不那麼好了:“潘二爺應該不是特意在這裡巧遇我們吧?”

“當然是自從汪小官人夫婦從城裡出發送人出來的時候,我就一直跟上了。卻沒想到竟然會被今科鄉試主考官耿大人捷足先登,我不好靠近,只能在這裡守株待兔。”潘二爺毫不諱言自己跟蹤了一路,隨即淡淡地說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東城兵馬司出了何四這樣一個敗類,如今壓力很不小。我只是奇怪,何四此人早不敗露晚不敗露,卻偏偏是搜查了新安會館之後他請假的次日,就被人扭送去了出首,這是不是巧合了一點。”

先頭小北說,潘二爺竟然曾經親自到新安會館查訪,汪孚林那時候就有些警惕,卻沒想到此人竟然會鍥而不捨追了這條線,甚至還那麼准地盯上了自己夫妻他有些慶幸最近沒有讓嚴媽媽和小北同進同出,又看到暫時沒生意的茶攤上,那主人正在打盹,這條耿定向特意令隨從車夫帶過來的官道岔路上,暫時也不見行人,他便丟給碧竹一個眼色,讓她看好小北,自己則是徑直走上前去。

“潘二爺究竟想說什麼?”

“那兩個杖責充軍的犯人,押送北上的人是我挑選的。雖說他們都很硬氣,三木之下都不曾吐露什麼,但卻被我問出了一點東西。他們說,是在與何四密談的時候被人闖入的,而且闖入的人輕輕巧巧就探出了何四的紕漏,由此撕開了真相。最重要的是,他們認為,來人是浙軍舊部。可是,他們是直腸子沒腦筋的人,我卻不是,浙軍舊部為什麼會剛巧跟到了他們密會的地方?為什麼會想到授意他們用這樣鬧大的方式保命?難道不是因為何四此人,曾經是胡部堂親兵,於是很巧地被人認了出來?可他在南京早已不是一天兩天,此事也不是隱秘,為何無巧不巧就在那天被人認出且識破了?”

ps:一個包裹到了上海派送點四天了都一動不動,雙十一的物流啊……求月票安慰。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