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歙縣衙門前頭的縣前街八字牆上,素來是張貼各種各樣布告的地方。大多數時候和夏稅秋糧有關,畢竟,稅賦是衡量一縣父母官水平的高標杆,其他硬指標都要靠後,偶爾,也會有大刑殺人這種讓黎民百姓看個熱鬧的大事。但這一次,隨着敲鑼打鼓聲聚集到縣衙跟前的民眾們卻驚訝地發現,八字牆前準備念告示的並不是那些老氣橫秋的學究,而是腆胸凸肚的趙五爺。

這一位壯班班頭清了清嗓子,隨即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道:“縣尊曉諭我歙縣百姓,這些年來,常有棍徒行騙鄉里,為禍百姓,縣尊上任以來多方查訪,幸有賢良佐助,起獲贓物若干,而查獲巨騙時,其已畏罪自盡!如果今年以來,有被不良之徒騙去財物田地人口的,到縣衙先行陳告登記,若在之前起獲的贓物之中,縣尊明察秋毫,定當立刻發還!”

徽州商人天下聞名,但這些商人多半背井離鄉在外奔波,便常常有騙子利用這一點行騙,常常一騙就是兩頭,騙得人傾家蕩產妻離子散,故而要說徽州一府六縣招人恨的角色,那麼除卻催科的差役之外,就是騙子了。對於趙五爺念的縣尊告示,曾經遇到過騙子,也到衙門報過案的固然歡欣鼓舞,而同時也很有一些人將信將疑。可是,當趙五爺添油加醋說自己帶着壯班差役如何鬥智斗勇,終破獲奇案,人們方才漸漸轟動了。

不遠處,刑房張旻面色不善地盯着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在當中的趙五爺,突然冷笑了一聲:“胡小四。再這樣下去,你這捕頭的差事乾脆給趙五一塊兼了得了。”

班胡捕頭是在葉鈞耀上任之前,由前任縣令房寰離任前火線提拔上來的,今年還不到四十,所以倚老賣老的張旻叫他一聲胡小四。他只能別過頭去心中暗怒,但恨的是越俎代庖搶了自己風頭的趙五爺。他在班之中的地位本來就不太穩,如許傑馬能這樣的資深正役副役,對他都是陽奉陰違,那些白役幫手則是有奶便是娘,哪裡比得上趙五爺家幾代人都世襲壯班正役。家境殷實再加上手面大,班頭一當就是好些年,比他的人望何止高一籌兩籌。

見胡捕頭不做聲,張旻便笑眯眯地說:“不過,縣尊布告寫的是今年他上任之後遭騙的人去縣衙陳告登記。可鄉民知,如果被人聽成了,近年遭騙的都可以前來陳告登記,也不知道多少人會抱着希望的趕到城裡來。當這希望變成失望,情緒失控之下,發生什麼就難說了。”

雖說資歷不足以壓下頭那些刁滑的班差役,但胡捕頭也不是吃素的,一下子明白了張旻的話外音。他當即眉開眼笑地對張旻打躬作揖道:“果然不愧是張叔。一語驚醒夢中人。且讓趙五現在得意一陣子,回頭有的是他的苦頭吃!”

見胡捕頭步走了,張旻頓時挑了挑眉。暗道這傢伙真是沉不住氣,幸好自己只是一句話,口出憑,回頭只要在縣尊為難時,再出個主意把一切平息下去,到時候自己這個刑房司吏自然會得到倚重。至於胡捕頭這種蠢貨的死活。那就和他關了。

當汪孚林帶着汪二娘汪道貫以及西溪南村那一大幫受害者,一行足足二十多人趕到縣衙門口的時候。他便愕然發現,這平日里是威嚴肅穆的地方。眼下卻如同菜市場似的亂鬨哄一片。按理今天不是逢三六九衙門出放告牌,准許告狀的時候,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他近幾乎把縣衙當成自家那樣常來常往,但正門還真是來得少,此刻下了滑竿就立刻過去探個究竟。只在人群後頭聽了隻言片語,他便大吃一驚,立刻來到了八字牆前,這一看頓時樂了。看那行文的口氣,葉鈞耀就差沒放豪言說,要把歙縣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葉縣尊又放大炮了!

汪孚林站在公告前又好氣又好笑,就只聽身後有人笑道:“葉縣尊還真是雄心壯志啊,此舉應該能夠提升不少人望!”

不用回頭,汪孚林也知道說話的那是汪道貫。想想那位葉縣尊的好大喜功,他雖然能夠理解這番迫不及待,但心裡還是覺得這實在是太心急了,當即他就岔開話題道:“事不宜遲,我這就讓人找趙班頭出來,先認了屍體,再辨認了贓物,至於其他的事,和我們關。”

“真的關么?”

感到背後那個人如影隨形一般又跟了上來,汪孚林乾脆一下子停住,扭過頭後狀若好奇地問道:“有件事之前在松明山我忘記問了,不知伯父起複的事如何了?”

汪道貫頓時臉色一僵,隨即才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幸好你在大哥面前沒提,否則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種事是要運作的,從有消息到變成准信,再到真正任命下來,總有一個過程,哪那麼?”

汪孚林只是不希望汪道貫一個勁揪着自己和葉鈞耀那點關係八卦,畢竟,他頂多只算個編外師爺,影子謀主,不想背後有眼睛一直盯着。

須臾他讓門子傳話進去,趙五爺很就親自迎了出來。一看到汪道貫竟然也親自來了,這位壯班班頭頓時加殷勤,尤其是當汪道貫誇讚了他兩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功績給誇大十倍。別說汪孚林曾經承諾過自己在此事中深藏功與名,就算沒有這一句,他也會往臉上貼數金子。

汪二娘畢竟是女流,剛剛這一路坐的是青布小轎,顛簸再加上炎熱,她此刻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的,這會兒她在連翹的攙扶下走在後,聽到前頭趙五爺的自吹自擂不斷傳來,她頓時輕哼道:“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要是沒有哥出謀劃策。憑他能查出什麼?”

連翹自從被留在松明山家裡,和汪二娘相處久了,就知道這位刀子嘴豆腐心,潑辣的表面下,其實是一顆比誰都脆弱的心。對信賴的人也是掏心窩的好。所以,這樁案子能夠解決,她是高興的,當即笑着附和道:“那是,二姑娘都說過數遍了,小官人是厲害的。”

“哪有數遍!”汪二娘這才臉上一紅。隨即低聲嘟囔道,“爹娘不在,大姐又嫁了,他沒個一家之主的樣子怎麼行?我不在他身邊,也不知道他和小妹還有金寶把日子過成什麼樣子。管家的事還得靠我!”

“是是是,二姑娘能幹了,小官人那少得了您?”

和連翹一來一去說著話,汪二娘漸漸放鬆了下來。雖說她在哥哥面前死硬地說認屍沒問題,可她從小到大頂多見過殺雞宰鵝,病死的人都不曾見過,何況還是畏罪上吊的傢伙?可即便如此,當汪孚林從前頭過來。指着不遠處的那座建築,說那是牢房,一會兒就要帶她去停屍的地方時。她情不自禁地雙手死死絞在一起,一顆心又再次懸了起來。雖說害怕,紗巾面的她卻仍然堅定地點了點頭說:“哥,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人親眼認出來!”

知道汪二娘就是這麼個性子,汪孚林便對一旁同樣戰戰兢兢的連翹說道:“你也拿塊帕子。住口鼻,雖說就是昨天死的人。但氣味很難聞。別怕,我陪着你們!”

之所以先認屍。再去自己認領當初被騙的東西,這當然不是趙五爺的安排。對於那個老騙子的死,他心裡也有大疙瘩,生怕回頭認出不是正主兒,他的功勞就要少了一半,當然希望先認贓物,再認屍,這樣苦主在興高采烈的情況下,當然就不會在意那個死人了。奈何這是葉縣尊親口說出來的話,他又沒有汪孚林的好口才,實在是拗不過。眼下見汪孚林竟然要第一個帶親妹妹進去認,他登時捏了一把汗。

“小官人……”

“沒事,趙五哥你帶路吧。”

趙五爺瞅了一眼用紗巾住口鼻的汪二娘以及她身邊那個婢女,只能奈地頭前帶路。等到進了那燈光昏暗的停屍房,他一個手勢屏退了幾個牢子,見汪孚林轉身把汪二娘主僕讓了上來,他少不得又提醒道:“人雖是昨天剛死,但說不定面目有些變化。再說,這老騙子行騙之際,說不定也是變裝的……”

話音剛落,他就只聽得汪二娘尖利地叫了一聲:“是他!”

在這種地方聽到這樣的尖叫,即便趙五爺,也冷不丁打了個寒噤,而汪孚林趕緊安慰妹妹說:“二娘,別激動,慢慢說。”

“他雖說貼了假鬍子,加深了眉毛,但我認得他這顆痣!雖說很淡,但因為就在鼻子下頭,位置特殊,很容易瞧成鼻屎,我還多看了幾眼!”

連翹也被汪二娘這聲音叫得渾身一哆嗦,腳下差點沒站住。幸好汪孚林眼疾手託了她一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忙又死命往那死人的臉上瞅了幾眼,可她轉瞬間就被那可怖的神態給嚇得驚慌了,竟是論如何都沒能和記憶對得上號。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汪二娘掙脫了她的攙扶,又上前兩步,竟不顧那惡臭,彷彿真的要仔仔細細看清那個直挺挺躺在床板上的死人!

“是他,哥,就是他!其他的能變裝,他的前額頭髮有些脫髮的痕迹,耳垂大,他那時候還自誇有福氣,這些特徵不會錯的!”

見汪二娘竟觀察得如此仔細,汪孚林知道這已經夠勉強她了,衝著趙五爺打了個眼色,就抱着她的肩膀,強行把人給拉出了停屍房。直到重站在光天白日之下,汪二娘那蒼白的臉上方才再次出現了几絲血色,她力地靠在汪孚林懷中,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哥,我不會認錯的,就是他!”

“好,好,是他就好!”汪孚林見趙五爺已經出來了,他就打了個手勢示意其帶其他人進去認屍,這才招呼了連翹說道,“還堅持得住嗎?要不我帶你們到後頭葉縣尊官廨少歇一會?”

“哥,我沒事!”汪二娘終於站直了身子,又深呼吸了兩次,“人都死了,我還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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