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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坐轎子,秋楓只覺得腳不着地,整個人晃晃悠悠,再加上兩邊子被釘死,前方轎簾低垂,那種悶熱而密不透風的感覺,他幾乎有一種嘔吐的衝動。一路上身不由己,不知前路在何方,是壓迫得他心情緊張,整個人都綳得緊緊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七拐八繞兜了多少個圈子,這兩人抬的小轎終於停了下來。當轎簾被人掀開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已經身處在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中。

堂屋中,陳六甲正通過縫,打量着那個與其說被攙扶,還不如說是被架出轎子的小廝。良久,他才挪開目光,對一旁的程文烈問道:“就這小子?”

“怎麼,陳爺是覺得他太小?你可別忘了,想當初狀元樓上,是誰打了陳天祥一個措手不及。這小子年紀雖小,人卻賊精,這一次要不是我拿着他家人的把柄,而且他又知道那汪小秀才心狠手辣,未必會上這條船。之前他已經通風報信說了吳老鬼是內鬼,葉縣尊想要拿掉張旻,要不是我們料錯一步,沒想到是舒推官下手,說不定還能扳回一城。而且,他提出的交換條件你也聽到了,離開徽州府去南京崇正院,和父母家人10⌒斷絕關係。”

“諒這麼個小人物,也不敢和汪老太爺玩花樣!”

陳六甲輕哼了一聲,斜睨了一眼程文烈,心裡卻飛思量。績溪和婺源那邊突然大亂,這打亂了他的預期,打亂了汪老太爺的計劃。但也興許可以趁亂而起。讓段朝宗認為這是五縣鄉宦那邊挑起了事端。進而偏向自己這一邊。當然不利因素也是有的,如果有人在那位徽州知府耳邊吹風,這把大火很可能會燒到歙縣這邊來。所以,掌握歙縣令葉鈞耀的動向這一點,立刻就變得空前重要了,偏偏這時候縣衙那邊,汪老太爺的鐵杆張旻還被擼掉了!

否則何至於要動用秋楓這麼個小廝當內線?

而且,汪老太爺的意思。那個帥嘉謨可以在關鍵時刻丟出去,反正此人挑起事端的作用已經做到了,只要就會把握得好,這一個人又能派上大用場!

想到這裡,他走到門口重重咳嗽了一聲。很,那兩個抬轎子的轎夫便一左一右挾持着,把秋楓給架到了門前。他隔着斑竹簾,居高臨下地說道,“你之前那些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你。接下來。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跟緊了汪孚林。要寸步不離,時刻回報他的行蹤。然後,在我需要的時刻,把他領到我指定的地方去。事成之後,我立刻送你去崇正院。”

秋楓見裡頭的人連面都不肯露,剛剛抬自己過來的那轎子又是晃晃悠悠在府城兜圈子,分明是想要混淆自己的判斷,不讓他知道這裡是在何處,見的又是誰。他強壓心頭那一絲絲恐懼,沉默了片刻便開口說道:“口說憑,我怎麼相信你不是騙我?當初邵員外家的枯井裡頭,可是有他那當鋪一個夥計的屍骨。有權有勢的人做事都是這樣,過河拆橋!”

陳六甲登時為之氣結,一旁的程文烈卻低聲說道:“看到沒有,這才是聰明人。他要是一口答應,卻沒有討價還價,那就反常了!”

被程文烈這麼一勸,陳六甲方才按捺怒氣問道:“你要什麼憑證?難不成還要我立下字據?”

“我要南京崇正院的推薦信!”秋楓想都不想就迸出了一句話,繼而抿着嘴,在不出聲。

陳六甲頓時躊躇了起來。旁邊的程文烈嘿然一笑,也不勸解,就這麼好整以暇地搖着摺扇。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陳六甲方才輕哼道:“此事哪有那麼……不過我可以答應你,三日後就把推薦信送到你手裡。可要是我吩咐你的事情做不好……”

“那時候你們還會放過我嗎?”秋楓反問了一句,繼而使勁想要掙脫那兩個鉗制自己的轎夫,見他們就是不放手,他頓時氣沖沖地說道,“都說完了?說完就讓我回去,我這樣一次次往外跑,小官人萬一察覺到,我還怎麼往下編謊話?”

“帶他走!”陳六甲沒好氣地吩咐了一句,可等到兩個轎夫架着人往轎子那邊去了,他突然又想起什麼,連忙叫道,“等等……這次你就沒什麼消息?”

秋楓登時心頭咯噔一下,緊跟着,他就開口說道:“葉小姐明日一早就會過府,送小官人的兩個妹妹去衣香社聚會。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我眼下的任務是陪金寶讀,跟前走後的事都是那個葉青龍在忙活。”

衣香社三個字,陳六甲自然不陌生,知道那是府城縣城那些大家閨秀們的集會。他縱使再膽大,也不敢把主意打到這些各家視若珍寶的千金小姐頭上,於是聽過也就算了。而對於汪孚林身邊添的那個小夥計,他哪會不知道人在邵家那樁案子中的重要作用,不禁心中一動。

這時候,他只聽程文烈在耳邊嘀咕了一句,立刻開口說道:“那個葉青龍礙事得很,你想個辦法,讓他消停幾天,如此一來汪孚林身邊沒人,你就可以名正言順跟着了!這點小事,想來你不至於辦不好。”

“我知道了。”秋楓簡短地答應了一句,等坐回轎子的時候,他趁着轎簾還沒放下,使勁記了一下這院子房子的特點。也許這裡只是別人臨時找來的見面地點,可多留心總沒有壞處。否則若是成了井中枯骨的時候,那可是連哭都來不及了!

被人抬到縣城某處僻靜地段,秋楓才下了轎子,他沒有徒勞地去反跟蹤那兩個轎夫,接下來一路小心翼翼潛蹤匿跡,這才拐上了縣后街,推門進了院子。前院還是和往日一樣。康大等四個轎夫正在屋子裡說笑。廚房裡正飄出了一陣陣炊煙的香味。顯然是劉會媳婦劉洪氏正在做飯。

他默不做聲地從明廳旁邊的樓梯上了二樓,這才發現,自己房門前的二樓美人靠上,汪孚林正斜倚在上頭,兩條腿擱得高高的,從這居高臨下的位置看,顯然他剛剛進門時的那一幕都被其瞧在眼裡。

“小官人……”

“回來就好。”汪孚林笑了笑,努了努嘴道。“接下來會亂,小葉子成天被二娘小妹差遣得團團轉,我已經在李師爺那給你請了幾天假,跟我跑跑腿。”

“好。”秋楓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認真地問道,“小官人要我跟着去哪?”

“績溪和婺源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征輸庫那邊夏稅收得又不那麼順利,我這個門聯都掛到紫陽院門前去的秀才,總得幫一幫葉縣尊,去走訪一下本縣那些秀才。你在歙縣學宮這麼久。人認得熟,這次就靠你了!”

接下來。汪孚林帶着秋楓,登門拜訪了住在縣城內的秀才們。由於他上次在紫陽院換門聯之後,慷慨大方地包下酒樓,請了一大幫生員大吃大喝,成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因此不管在哪一家,主人對他的態度都還算不錯。盤桓的同時,他少不得打探各家對於今年夏稅的態度,而這個時候,每個人的態度就大相徑庭了。有的諱莫如深,有的打太極不接話茬,有的滿臉茫然表示不知情,還有的則是痛心疾首,反倒對他絮絮叨叨獨派歙縣夏稅絲絹的不公。

秋楓跟着汪孚林這一番走動下來,就是整整三天。他按照那邊的吩咐,把汪孚林的行蹤都泄露了過去,包括汪孚林一次在傍晚時分去了歙縣班房,作為回報,他順利拿到了那封南京崇正院的推薦信。僅僅是這薄薄的一張紙,他仔仔細細看過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一方鮮紅的篆字印章,終,他將其鄭重其事收好,壓在了床頭靠牆邊的葦席底下。當然,和這封推薦信一同送過來的,還有一個指令。

而在汪孚林拜訪歙縣秀才的這三天時間裡,從婺源和績溪開始鬧開來的夏稅風波,卻已經蔓延到了祁門、黟縣、休寧,甚至有聯名的陳詞送到了徽州府衙。徽州知府段朝宗可謂是焦頭爛額,尤其是五縣縣令猶如雪片一般地公文送上來,請求府衙能夠給一個明確的說法,他們也好壓下鄉民呼聲,他就加火冒三丈了。

這一天,當舒推官過來,提及邵家那樁案子時,他便老大不耐煩:“本府不是說了,都交給你處置嗎?”

舒推官本來就只是找個理由來見段府尊,此刻趕緊改口道:“府尊責備的是。其實,下官眼下來見府尊,也是為了如今府尊煩惱的事。五縣那邊鬧得沸沸揚揚,歙縣雖是按兵不動,但可想而知,對於這開國百多年來一直獨派歙縣的絲絹夏稅,自然早有不滿。稍不留神,此事就很有可能釀成一場動亂。徽州府地處南直隸,雖說並不富庶,可多年來也從來沒出過問題。府尊上任以來是兢兢業業,若因為奸民的算計而損傷令名,那就實在太不值得了!”

“本府需你來提醒,有話直說!”

舒推官頓時被噎得面色一變,但隨即便滿臉堆笑說:“下官只是一點愚見,若是能把年初那個始作俑者帥嘉謨,以妖言惑眾的罪名給拿下,然後不動五縣中人忌諱的絲絹夏稅,而是從別的地方給歙縣一點補償,這次的事端,說不定就可以平息下去。”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去看段朝宗,就只見這位徽州知府臉上看不見喜怒,頓時有些氣餒,但心裡還是不停地給自己打氣。

他能否在這徽州府進一步,壓過葉鈞耀那隻菜鳥,就看這一回了。那門子給自己出的這主意,他覺得很不錯,料想段府尊也不會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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