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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昨天傍晚鄭班頭當面頂撞出了堂簽的方縣丞,而後和吳司吏就在公堂上爭執了起來,那副嘴臉有多可惡,就說此人現在竟然拿了他自己設計包裝的東西來送禮,汪孚林就沒法給出什麼好臉色來。於是,打量了一眼鄭班頭以及這幾個皂隸,他就似笑非笑地打了個呵欠。

“這時候臨時抱佛腳,是不是太晚了?”

鄭班頭沒想到汪小官人這麼直截了當,那張諛笑的臉頓時僵住了。他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隨即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奈何這會兒汪孚林是半躺在床上,抱不了大腿,他只能幹嚎了兩聲:“小官人,還請您大人有大量,一定要救一救咱們兄弟幾個,咱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着衙門這幾個工錢過活,要是丟了飯碗,小的們闔家十幾口人都要去喝西北風了!”

老花樣,沒點新意!

汪孚林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見他這般態度,鄭班頭後面其他人也都呼啦啦地跪下了,一個個的表情要多可憐有多可憐。見他沒反應,鄭班頭就膝行兩步,雙掌扒着床沿地平,又十萬分誠懇地說道:“小的絕不是想和縣尊還有小官人作對,都是汪家三老太爺汪尚宣派人來攛掇的!他還說,縣尊自從上任以來,就大刀闊斧對三班六房下手,要是小的這次不能⊕,..抓准機會,下次被拿下的就是小的這些人!他還說,換成舒推官當縣令,才有好日子過!”

這樣那條線索就合上了。就算舒推官不想繼續在府衙看人臉色。再加上對葉縣尊苦大仇深。就他一個人也鼓動不了那位錢觀察,有汪家在後頭推波助瀾,那方才能夠促成這件事。只不過,任你奸似鬼,也要喝了我的洗腳水!

“嗯,繼續。”

見汪孚林稍稍動了動下巴,鄭班頭只覺得還有那麼一絲渺茫的希望,急忙繼續說道:“汪老太爺自從那次在狀元樓上昏倒送回去。聽說是尋醫問葯,到現在還沒回竦川老家去,這事情肯定是汪家人的報復!小的這些小角色,只不過是被人當成了槍使而已!小的如今幡然醒悟,願意出首汪家劣跡……”

“夠了。”汪孚林出聲喝止,但他沒有半點義正詞嚴的架勢,反而有些懶洋洋的,“汪老太爺出身匠籍,小的時候跟着母親改嫁,一度姓程。後來科舉出仕之後才改姓。而他這個人呢,被譽為不阿權貴。治理一地都有善政,在鄉間的風評也還算不錯。至少,也沒聽說奪人田產,也沒聽說欺男霸女,這劣跡兩個字要搜羅,我相信當然是搜羅得到的,但有意義嗎?”

既然是同鄉同姓,即便真的是深仇大恨,汪孚林也相信,要是他聽鄭班頭的蠱惑,去翻一些汪尚寧家中子弟的劣跡出來,然後讓葉鈞耀往大里審問,那麼他絕對相信,最終葉大縣尊非但得不到青天名聲,反而可能會把烏紗帽給砸了!畢竟,一個擔任過巡撫布政使這一級高官的人物,總有那麼幾個故舊在!就算是被汪尚寧算計了一次又一次的汪道昆,都沒把主意打到搜尋劣跡上。

因為松明山汪氏也未必就一定乾淨到水清無魚,半點泥沙都沒有!

“所以,你這些都是廢話。如果只是這樣而已,那對不住,我還要養傷,你們可以走了。”

見鄭班頭整個人都僵在了那兒,其他幾個皂隸彼此面面相覷,全都生出了一種極度不妙的感覺。突然,有人開腔說道:“小官人,小的還有一件事要舉發!之前去義店鬧事的那群人裡頭,有些是休寧那些糧商糾集的,還有些人是汪家三老太爺的孫子汪幼旻找的!”

這還差不多!

汪孚林手一支床板,立刻坐直了,隨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如果能把汪幼旻找的那些鬧事的都揪出來,證實中間有這麼一層聯繫,哪怕不是汪幼旻,只是汪家人,昨天晚堂鄭班頭你頂撞方縣丞的事情,我可以去求一求縣尊既往不咎。找不到的話,就把你說的這個消息給放出去。讓人知道,歙人賣糧無門的時候,竦川汪氏不肯出手,非但如此,發現義店紅紅火火,他們心懷不忿,還和其他五縣的人沆瀣一氣,坑自己人的店!”

鄭班頭這才如蒙大赦,慌忙答應。等到和其他皂隸一塊退出屋子的時候,他不禁用激賞的目光掃了一眼那個打破僵局的年輕皂隸,心想這小子實在是有前途。可想到自己在汪孚林面前說什麼被駁什麼的經歷,他不禁又摸了摸脖子,第一次考慮是不是要好好學習揣摩一下,吳司吏那種強大的戰鬥力。要是學不會,他這半路投靠的還真是未見得有什麼好果子吃啊!

接下來整整三天,征輸庫旁邊的那家的義店中,前來贖回糧食,然後去吳興才等幾家休寧糧店變賣的農人,自始至終絡繹不絕。而且最滑稽的情況是,一撥人同來,湊出的錢先贖回了一批糧食去那邊變賣了,等錢到手再到這邊來贖第二批,來來回回倒騰一趟,一行鄉民方才結伴歡歡喜喜地回去。所以僅僅是三天過後,糧商同盟就受不了如此漲價帶來的負面影響了。

義店那邊興許只是提高了工作量,一石糧食一分銀子的差價,幾百石也只不過賺了區區幾兩的差價,可他們卻折騰不起,尤其是多出銀子還要壞名聲。而且,人人都知道義店那邊竟然能夠如此贖回,那些新進城賣糧的六縣百姓,哪怕面對同樣的價錢,幾乎全都選擇了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糧食往那邊賣。鬧來鬧去,他們只是平白多出銀子,貼補了那些看到差價後心動的鄉民!

於是,坐不住的糧商們終於聯袂登門求見,希望能夠和汪小秀才達成一個妥協。雖說這一仗打得實在憋屈,可糧商們卻並不是全無底氣。他們是多年老坐商了,資本雄厚,可汪孚林家中據說負債纍纍,這次不過是在各家大戶那裡湊了點銀子,能有多少錢?倘若汪孚林執意要繼續這麼蠻幹下去,他們並不介意在接下來水稻收割乃至於春天播種的時候,給他一點厲害看看!

然而,他們卻遺憾地撲了個空,汪家竟是鐵將軍把門,連個應聲的都沒有。

汪二娘和汪小妹今天是被葉明月請了同去西干山太平興國寺“還願”,汪孚林自己不去,卻推薦戶房司吏劉會早堂之後請個假,把媳婦劉洪氏一塊帶上,給她們當嚮導,順帶也好好休息一天,純當夏稅之後的難得放鬆。而李師爺起行在即,金寶和秋楓加上葉小胖,三個人陪着李師爺去會文了。葉青龍這大掌柜,如今當然更不會離開義店半步。至於汪小官人,儘管那隻傷筋的右腳還沒痊癒,但坐滑竿總是無礙的,所以轎夫都跟着一走,汪家一個人都沒有。

而就算汪孚林知道糧商們聯袂來見,相較於程乃軒給他帶來的大消息,他也會義無反顧地先顧着那一頭。此時此刻,坐在程乃軒那充滿書香的屋子裡時,他的目光壓根無視於那些雅緻的陳設,琳琅滿目的書籍,只盯着那一袋久未謀面的熟悉東西。好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上前撈了一個在手中,絲毫不在意這都是晒乾的,隨手將其掰成兩半,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隨着一股辛辣的味道直衝腦際,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足足四五個月,竟然最先找到的是辣椒!

儘管早就確定汪孚林的吃貨本性了,可看到他那陶醉的表情,程乃軒仍然忍不住開玩笑道:“喂喂,你要不要這幅樣子啊,這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這麼些番椒,後頭還有一大袋子,總共加在一起還不到二兩銀子,據說這是一幫水手帶來的,聽說有人要,他們二話不說就賣了。要不是捎帶這東西的是我爹的熟人,這是正好回鄉,否則你這東西都比不上路費貴!”

“貴也划算!”

汪孚林心裡轉着從水煮魚、宮保雞丁、紅燜黃鱔、小炒肉、麻婆豆腐、干鍋香乾等等當年最喜歡的各種川菜湘菜,險些連口水都出來了。而且,他清清楚楚記得,哪怕是這種晒乾的辣椒,取出籽來,也是有很大可能性發芽結果的,就是授粉的時候得小心些。於是,他立刻大力地誇讚了一下程乃軒辦事的效率,隨即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我記得從前去黃山的時候,當地人似乎挺愛吃辣的……”

聽到人盡說著些自己聽不懂的,程乃軒簡直無話可說了。可讓他更沒有想到的還在後頭,汪孚林瞅了瞅那一小袋干辣椒,竟是神秘兮兮地開口說道:“能不能借你家小廚房用一用?”

程老爺這次突然離開,和他之前回來一樣,悄無聲息。這尊鎮壓的大山既然不在了,程乃軒自然成了家中一霸。他上頭兩個姐姐全都嫁了人,唯一的一個叔父直接帶了家眷去了福建行商,所以家裡祖母和母親對他都頗為縱容,汪孚林這點小小要求當然不成問題。然而,當油鍋一起,小廚房從管廚的僕婦,再到廚娘又或者燒火的小丫頭,一個個全都被嗆得逃出來了,站在院子里一個個咳得昏天黑地。

至於看熱鬧的程乃軒,更是第一個狼狽逃竄。此時此刻,他看向廚房,見汪孚林仍然沒從裡頭出來,分明還窩在那炮製東西,他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但自己卻再不敢回去看熱鬧了。

聖人說君子遠庖廚,絕對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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