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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說吧。︽,”

謝廷傑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丟出了這個問題。他還算滿意地看到,汪孚林沒有臉色茫然地裝糊塗,也沒有試圖顧左右而言他,更沒有準備狡辯。從面前這個小秀才的口中,吐出的是同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那封信是學生寫的,也是學生讓人送的。”

砰——

不管是真是假,謝廷傑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扶手上,疾言厲色地喝道:“你大膽!”

汪孚林說這話的時候,依舊很鎮定。這幾個月來他什麼大陣仗都見過了,要說意志,早已被磨得猶如鋼鐵一般不可動搖。所以,謝廷傑的這種嚴厲態度,他習以為常,甚至躬身答道:“學生一向很大膽。但這一次,學生原本打算是各憑本事,好好應考的,誰知道就連這種時候,也有人不放過,硬是要折騰出一堆事情來。金寶的母親早不現身晚不現身,偏偏在大宗師到漁梁鎮的時候現身;早不瘋晚不瘋,偏偏在大宗師的眼皮子底下瘋。”

見謝廷傑的神情微微一動,卻沒有別的表示,汪孚林便繼續說道:“而且,歙縣縣衙中一個積年的老刑名在府城縣城暗訪,居然能讓他湊巧聽到,有人聽說大宗師此次要對南直隸十幾個府進行歲考,題目都是早就預備好的,所以只要出得起錢,就能買到。這個老刑名又湊巧捲入了一場小小的鬥毆,然後人家就把之前我在信上提到的那兩道題目,以十兩銀子的價錢賣了給他。而他覺得事情不大對頭。又拿了給我。”

謝廷傑雖說沒當過親民官。一開頭便是在朝廷任十三道監察御史。隨即才放出來當提學,可並不是一個糊塗人,汪孚林連着舉出這種湊巧的例子,他細細沉吟,不得不認為背後像是有人在搗鬼。可是,他並不願意在汪孚林面前露出這重意思來,當即反問道:“那又如何?”

“學生那時候很苦惱,很懊喪。所以拿着這兩件事,去請教了葉縣尊的西席,也是此次為學生特訓的方先生。方先生為人方正,對這種詭譎伎倆不屑一顧,建議學生向大宗師稟明。奈何大宗師那時候閉門不出,學生從方先生那裡得知,大宗師對何夫山何老先生素來推崇敬佩,所以,學生就膽大包天,借用了一下何老先生的名義。畢竟。大宗師身邊的人也許會攔下一般的信件,但何老先生名滿天下。借他的名頭,應該能僥倖送到大宗師手中。”

歙縣令葉鈞耀的西席?

謝廷傑到了徽州之後幾乎足不出戶,而且他從前遠在南直隸,哪裡會關心區區一個縣令的西席是誰。然而,人家能夠準確地在泰州學派那麼多人當中,選出名聲足夠,而他又確實打心眼裡推崇的一個人,借用其名義給自己送信,那如果不是對自己很熟悉的人,絕對辦不到!於是,他幾乎把認識的人當中所有姓方的,而且可能委身當區區一個西席的人過了一遍,須臾就苦笑了起來。

“你是說,你為了這次歲考,在那位方先生門下學習?”

管用了!他就說嘛,方先生能被汪道昆認可,成為汪二老爺汪道貫的業師,即便不是名滿天下,可也絕對不是什麼等閑之輩!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但臉上卻越發恭敬。他當然不會把方先生教自己怎麼巧妙地夾王學私貨這種事說出去,只是把方先生用題海戰術,把他和程乃軒折騰得欲仙欲死這種強化特訓給渲染了一番。緊跟着,他就詞鋒一轉道:“而學生收到那樣兩道題之後,坊間突然瘋狂流傳相同的題目,即便不是大宗師身邊有人泄露,而是有人打算藉此招搖撞騙,可倘若大宗師今科歲考真的只出兩題,也容易引來閑話。所以學生才假託何老先生,請大宗師寧嚴勿寬,寧可多出題,也不能少出題,讓人有鑽空子的機會,如此方才不負大宗師長途跋涉,親自蒞臨徽州府調考的一片苦心!”

“你就不怕本憲出題的時候嚴苛,判題的時候同樣嚴苛?”

“大宗師行事素來一視同仁,學生當然不敢置喙大宗師的一片公心。”汪孚林很恭敬地躬身一揖,接下來卻小聲說道,“不過其實是因為方先生說,鄉試題多,不少在歲考科考名列前茅的到了鄉試就折戟而歸,既然如此,歲考和科考能收緊一些,生員也能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鄉試的壓力,如此方才能夠收到成效。如果學生不幸落了低等,那也是自己不夠努力,絕對不是大宗師嫌棄學生多事。”

謝廷傑頓時為之氣結。想到汪孚林背後那位嚴苛的老師,哪怕他本來想在評等上卡一卡這個小秀才,可此時此刻不得不改了主意。雖說他不會徇私情,但該是什麼就是什麼,總不至於讓人背後說他不公道。接下來,他也沒什麼可說的,正要開口趕人,突然想到了當初汪孚林那篇策問中最後一句話。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是你自己的原話,還是有出典?”

林則徐老大人,對不起了,得給您換個朝代!

汪孚林在心裡默默念叨了一聲,這才用十萬分誠懇的表情說道:“大宗師,這是我從前在書坊翻到的一本絕版書上,講的一個故事。宋時一位林姓官員被貶謫遠方戍邊,吟了一首詩辭別老妻,道是:‘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老妻問他典故,他說,宋真宗聞隱者楊朴能詩,召對,問:‘此來有人做詩送卿否?’對曰:‘臣妻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他正是仿此而作。學生今日寫策問的時候一時心頭激昂。就把此句給用上了。”

他唯恐謝廷傑不能身臨其境體會林則徐的心情。改頭換面說了個虎門銷煙的故事。當然,把滿清和英國的故事改成了南宋和金,把林則徐說成了小官,把硝煙說成了毀掉某種麻痹神經的草藥,把史書說成了文人筆記……雖說彆扭得很,但他只看謝廷傑表情,就知道自己這故事掰得不錯。本來嘛,這種大義凜然的詩句。他一個小秀才吟出來多不自然?

謝廷傑本來還在琢磨,如果這兩句詩是汪孚林做的,需要怎樣的經歷和環境,可此時此刻,汪孚林卻侃侃而談,直接坦白是書里看來的,不是自己寫的,甚至連故事都和盤托出,他不禁頗為滿意。奈何讓他不滿意的是,問汪孚林是哪本書。汪孚林卻直接推到了當初被人打傷頭,如今再也想不起來了。於是。他不得不提筆記下這首既頌君恩又抒抱負的抒懷好詩,又記下了這個故事,這才放了汪孚林離開,但心裡再次把對汪孚林的評價提高了一個台階。

那兩句詩如此壯懷激烈,可既然連他都沒有聽過,足可見那書確實是絕版。須知唐宋多少名篇,就連李白那樣名聲赫赫的詩仙,至今都已經有很多詩歌失傳了,汪孚林要硬說是自己做的,別人也難以查證,人卻爽快承認是看來的,足可見人品誠實。而且會因為外間考題流傳,養子陷入窘境,於是用那樣的方式給他送信,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其人膽色擔待。

至於汪孚林,從教諭署出來時,他自然而然地神采飛揚,心裡甭提多樂呵了。不但平安過了這一關,還刷出了一個誠實小官人的形象,實在是一舉兩得!當趙五爺迎上前來的時候,他就笑着眨了眨眼,見對方如釋重負,他和這位壯班班頭並肩往外走的時候,便笑呵呵地說道:“只要大宗師在歙縣這段時間,趙老哥你幫我看好那個蕭典吏借的人,那就萬無一失了。”

“這事你儘管放心。”趙五爺想都不想就拍了胸脯,“要知道,這些人其他本事沒有,只有一條是最嫻熟的,那就是閉嘴!殺頭的罪名都會閉嘴認下,還用說其他?這次只是用他跑了跑腿,而後給了他幾天好吃好喝,又不用他出去頂什麼罪名,這傢伙當然樂得安閑!”

雖說在教諭署耽擱了一會兒,但汪孚林出來的時候,就發現黑壓壓的一大片考棚中,還有很多人沒走。他避開人群悄然出了歙縣學宮,這才發現程乃軒竟然還在等他,而在其身邊,竟然是連着幾天沒回家的金寶。

當一大一小一同迎上來之後,程乃軒只瞅了一眼汪孚林那顯然志得意滿的表情,想也知道事情解決得漂漂亮亮,就沒開口問什麼廢話。而金寶則是突然抬起頭來,用不太大的聲音說道:“醫館的大夫說,我娘只是受到刺激,這才神志不清,靜養一陣子也許能好。我在醫館守着的那幾天,趙五爺讓人在漁梁鎮守着那條船,但上頭什麼東西也沒有,帶我娘來的那個老商人也沒消息,趙五爺告訴我說,人應該是跑了。”

程乃軒注意到,金寶自始至終,沒有稱呼汪孚林,也許是為了不讓所謂的爹和娘產生混淆,也許是還為了別的什麼。果然,當他摩挲着下巴,尋思怎麼開解開解的時候,金寶突然用很低的聲音開口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可如果我娘沒人管了,我……我只能……”

“不用說了。”汪孚林的好心情雖說去了一半,但這會兒還是摸了摸金寶的頭,用很淡定的語氣說道,“之前你家在松明山的屋子不是才讓人緊急修繕過嗎?這次讓人再好好修修,等你娘稍微好點了,就把她送過去安頓,再雇兩個婦人照顧她。我記得你哥留下的地,似乎族長交給其他人去種了,我們也不爭那些地,讓他們定時給你娘送點新鮮瓜果蔬菜,這總是理所當然的吧?總之,有些事,你也不必着急,回頭我去看看他!”

不過他會老老實實先等到放榜,省得某些人耐不住性子!

ps:林則徐這兩句真的是突然靈機一動想到的……除了唐詩宋詞之外,清朝不少詩真的比明朝很多詩流傳更廣。至少我記得的詩裡頭,明人的真不多。求下月票和推薦票,謝謝大家^_^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