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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孚林只是笑眯眯地站在那裡,便給了兩個可以當自己祖父的老人沉重的壓力。ads:,.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妖孽只是在於十幾歲的外殼,三十歲的內心。哪怕有句話叫做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可少年的成長性在於未來,沒人會覺得這麼點年紀的少年會有多大的才幹。所以,汪尚寧的目光最初被汪道昆牢牢牽制住,讓他能夠有打人一個猝不及防的好機會。而之後吃了那麼一個大虧後,汪尚寧到底老奸巨猾,暫時偃旗息鼓了,打算積蓄實力來日再戰,可汪尚宣卻還傻傻地打那種歪主意,結果把汪家全都給帶到了溝里。

所以,不是他強大,是敵人太輕敵。

但事到如今,至少這徽州境內,不會再有人因為他的年紀而輕視他了。正因為如此,即便對於已經跌到了谷底的竦川汪氏,他這次也是做足了功課和準備。此時此刻,他用無可挑剔的禮節見過這兩位無論年紀還是資歷上的前輩之後,這才重新落座。他沒理會汪尚宣銳利得彷彿想在自己身上戳兩個洞的目光,心平氣和地對汪尚寧說道:“今日學生突然求見,也自知冒昧。無奈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所以不得不來。”

這樣的廢話不得不說,汪尚寧也不得不聽。他用眼神制止了打算貿然發問的汪尚宣,沉聲問道:“汪小官人是受葉縣尊所託來的?”

“不,汪老太爺弄錯了。”汪孚林搖了搖頭,這才笑容可掬地說,“學生是受段府尊所託來的。”

歙縣令葉鈞耀,徽州知府段朝宗,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層級!儘管知府這種地方官看似上升通道狹窄,再往上要麼沒實權,要麼進京去朝中給人打下手,但只要在任一天,那便是真正的滅門令尹。想當初胡宗憲家眷的下場便是最明顯的。所以,不但汪尚寧,就連起頭心中滿滿當當全都是慍怒和惱火的汪尚宣,也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

汪孚林很滿意這樣一個狐假虎威的效果。他自己也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態。不緊不慢地說道:“之前績溪龍川胡家拖欠積年賦稅一千五百兩的事情,是我在胡松奇求上門之後,拿出銀子為他了斷的。儘管徽寧池太道王觀察已經去職,但這件事還是一傳十十傳百,現在南京已經知道了。海撫院對於飛派民田賦稅的事一向深惡痛絕。行文徹查,而且明折拜發,請求在整個南直隸徹查,杜絕今後官宦以及有功名的人慾求不滿,肆無忌憚轉嫁賦役於民家。”

此話一出,汪尚寧和汪尚宣便齊齊為之遽然色變。一直都有消息說海瑞這個應天巡撫要當不下去了,當不下去了,甚至有傳言說海瑞自己也心灰意冷,不若剛上任時那樣鐵腕,可現在一聽說海瑞來這麼一招。這無疑是一悶棍掃向了眾多南直隸的官宦縉紳!尤其是汪尚宣,他此時此刻連還算鎮定的面色都維持不住了,還竭力用強硬的語氣反問道:“這些和竦川汪氏有什麼關係?”

“海撫院的威信擺在那兒,南直隸各府都需要有個交待,不是一句本縣沒有這等人就可以糊弄過去。績溪那邊,胡松奇胡二老爺本可以湊個數,但他畢竟是已經補繳齊全了,可段府尊得到人報說,之前竦川汪氏三老太爺,曾經收人一千二百畝民田。然後在糧長上門催科的時候,將這些賦役全都攤派到了民家。當然,這又和當初胡二老爺有些差別,因為民家也沒交。銀子就這麼積欠了下來,至今已經有七年了,歙縣的賦役賬本上,就多了這麼個大窟窿。”

汪孚林這番話中,前半截的意思無疑是說,整個徽州府總得有人作為靶子去給海瑞海筆架出氣。而本來最好的出氣筒胡松奇已經補齊了這一筆,最多讓海瑞罵兩聲。因為後半截的意思赫然是,竦川汪氏曾經在歙縣的賦役賬冊上虧空了重重一筆,偏偏捅出這窟窿的竟然是汪尚宣!

汪尚寧的臉這會兒比汪尚宣還黑。當著汪孚林的面,他不好側頭去看汪尚宣,但他心裡很清楚,自己出仕之後,家中固然買了一部分土地,但更多的是他在南京官任上於南京置辦的幾間鋪子。畢竟,徽州的田地出產太低,保值升值空間不大,這年頭就連一等一的徽商都很少在家鄉買個千兒八百的地,更何況手頭算不上太富餘的竦川汪氏?反正家裡絕對沒有一千兩百畝地這麼多,汪尚宣竟敢背着他做這種不要臉的破事!

看着這老兄弟兩人的臉色,汪孚林就能猜測到,汪尚宣這檔子事,汪尚寧恐怕不知道,但恐怕還不得不維護。可是,他根本不給對方巧言令色的空間,直接欠了欠身說:“歷來縣令上任,清理積欠雖說一直在日程表上,但那是前任前前任甚至幾個十幾個前任捅出來的窟窿,所以也不會下死力去填補。如果不是海撫院行文,段府尊日理萬機,當然沒工夫理會這些,葉縣尊也同樣不會在秋糧徵收在即的情況下,分心清理積欠,所以,二位老太爺還請體諒。”

汪孚林這話說得婉轉,可中心意思就只有一個——如果不是海瑞那名頭擺在那,府縣都不會非得追着不放。但事到如今,竦川汪氏如果不給個交待,那就別怪他們直接把這件事捅到南直隸那位赫赫有名的海瑞海筆架面前去!

自從胡松奇坦白舒邦儒用這一招威脅他,汪孚林就忍不住想學一學。這是裸的威脅,但也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陽關路還是獨木橋,請君二選一!

汪尚宣一張臉已經漲紅成了紫色,可偏偏這時候,他只聽身旁的長兄開口說道:“汪小官人,村外有一處梅林開得正好,可否和我前往一觀?”

在面臨這種艱難抉擇的時刻,汪尚寧還有精神去看梅花,那顯然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釋便是對方想要私下談談。對此,汪孚林當然沒意見。當他想也不想開口答應之後,汪尚寧又開口吩咐道:“三弟,幼旻剛剛能夠下地行走,你這個當祖父的也該去看看他了。虎毒不食子,你一大把年紀了,別讓人笑話你這個祖父連長孫都棄之不顧!”

撂下這話,汪尚寧便用力一推扶手站起身來,隨即虛手請道:“汪小官人,咱們走吧。”

直到汪孚林沖自己含笑點頭,跟在汪尚寧身後出了廳堂,又過了足足好一會兒,汪尚宣才清醒過來,待想要追上去,卻又沒那膽量。此時此刻,他原本對胡家出岔子時的那點幸災樂禍,全都變成了深惡痛絕。到底是誰那麼缺德,把胡家的事情捅給了王汝正,以至於惹出了海瑞這個肆無忌憚的傢伙?對了,肯定是績溪縣令舒邦儒,除了一縣之主,誰還會有這麼明確的數據!

儘管知道汪尚寧是隨便找借口,可是,當看到那棵光禿禿的梅樹,汪孚林還是忍不住掃了這位汪老太爺一眼,見其若無其事,他不得不感慨人在官場就是臉皮厚。這會兒他是騎馬過來的,汪尚寧是包裹成粽子似的坐着滑竿過來的,隨從遠遠散開,就他們兩人面對面。

既然沒有外人,汪尚寧就很爽快地開口說道:“直說吧,你到底想怎樣?”

汪尚寧爽氣,汪孚林也不拐彎抹角:“很簡單,竦川汪氏帶個頭,把今年該交的秋糧給交了,一千二百畝地的這筆秋糧,勞煩三老太爺掏腰包,順便協助一下本里里長催科。至於之前的,段府尊也好,葉縣尊也好,全都可以暫時不追究。”

只是暫時不追究,而不是永遠不追究!汪尚寧不禁再次深深看了汪孚林一眼。追積欠對於一個縣令來說,如果能辦到,當然也是不小的政績,考評是會加分的,可卻無疑是在前頭那些縣令的臉上打了重重一巴掌,日後萬一做了同僚或上司下屬,那就有得好磨了。相形之下,人家要的只是竦川汪氏眼下的順服。他不知道這是葉鈞耀的主意,還是汪孚林的建議,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汪孚林並不心急,既然把主動權捏在手上,他不怕汪尚寧來什麼魚死網破的招數——他又沒打算一網打盡不是?正當他死死盯着這一棵一朵梅花也沒有的梅樹,努力地數着那些結疤和樹洞的時候,他終於等到了汪尚寧的答覆。

“這一千二百畝地的秋糧,我會即刻派人前去完納。”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汪孚林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得體,而不是得意。他又抬起頭來看了看這棵老梅,認認真真地說:“多謝今日老太爺帶我來此賞梅。花開得很好,很不錯。我想三老太爺大概不太會想再看到我,我這就回去向段府尊復命了。容我告辭。”

他抱拳行禮,隨即便大步往外走去,等到和今天跟自己來這裡的一個隨從會合,一出竦川,他就開始策馬疾馳了起來。雖說迎面吹來的風一陣冷似一陣,但他的心情卻頗為亢奮。不管汪尚寧是嘴上答應,暗地裡還準備抗爭,又或者就打算認了,甚至是還打其他的主意,後續預案都已經做得相當充分。這一次的秋糧徵收收尾工作,應該不會像上一次那般鬧出重重事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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