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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苟老四回想過往,真情流露。

冷不妨一嚎之下,將原本心弦緊繃的張傳世嚇得險些滾倒下馬車。

他頓時罵罵咧咧。

趙福生的心也隨着苟老四的這一聲悲愴大喊高高提起,她再三叮囑苟老四不要露出端倪,但人的情緒難以自制,尤其是與庄老七提起年幼時,觸景生情,苟老四初時得知庄老七已死的恐懼,隨着回憶頓時悲慟之情席捲他的內心。

人有悲歡喜怒,情緒到達極致時,哪裡是人能控制得住的。

“唉。”

她無聲的嘆了口氣,已經握緊了半廢的鬼臂,做好了庄老七一旦厲鬼復蘇,便立即搶先將他踹下馬車,並有可能面臨一場惡仗的心理準備。

馬車上人人自危,幾人大氣不敢喘。

就連苟老四自己嚎完都有些後悔,眼珠掛在眼角。

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庄老七並沒有厲鬼復蘇。

不知是他死亡後,對於人類的情感覺知下降,還是因為其他原因,他靜靜的坐了半晌,一動沒有動。

庄老七這片刻的沉默顯得格外的漫長。

但隨着他的沉默,他背後破開的大洞反倒像是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修補。

後背處如開閘的水流瞬間被人堵上,那像小股溪泉般順着他脊椎往下流淌的黑水頓時細小了一半,換成細慢的‘滴——答’聲。

“還是老表記憶好。”

許久之後,庄老七打破了沉默,說了一句話。

他的語氣之中竟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鬆之感,雖說眾人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覺得到他此時心情不像剛剛一樣的惡劣,那種縈繞着他的陰冷、怨毒之情瞬間散彌了大半。

“是啊,那一年我們八歲,我堂姐——我堂姐幾歲啊?十歲嗎?十一歲?我記不得了——”

他搖了搖腦袋,又像是重新陷入了苦惱里。

“庄老七,你八歲那一年,表姨婆嫁女兒時,發生了什麼事?”趙福生一看庄老七又有即將失控的趨勢,不由提高音量,喊了他一聲。

“哦哦哦,表姨婆嫁女兒,表姨婆嫁女兒——”

庄老七被趙福生一喝,很快又回過神,他這一次想了一會兒,沒有再被打斷思維,而是說起了十幾年前的往事:

“我表姨婆的女兒嫁的是封門村的富戶,他家祖輩是行腳的,曾幫黃崗村的人走過好多次貨,家底很是豐厚,據說除了每年繳了稅後,還能攢下一些銀子。”

“黃崗村?”

武少春聽到這裡,驚呼出聲。

趙福生與范、武二人相互對望了一眼,眼中露出一絲怪異之色。

今日庄、苟兩表兄鬧事之前,鎮魔司幾人在府衙之中閑聊,正好談到武少春過往,他提起自己曾替黃崗村跑過貨。

沒料到雙方倒也有緣,竟能都與這個村子先後有過瓜葛。

不過武少春說過,黃崗村中的走貨可不是什麼正規路子,而是撈偏門,可能涉及一些不光彩的過程。

她定了定神,又聽庄老七說道:

“當時光是聘禮,就給了二兩銀子。”

要知道這個時候大多數人家庭貧困,聘禮拿得出來一些像樣的禮物,加幾百錢,就已經很是拿得出手的。

趙福生也怔愣了一下。

“真的很大一筆錢啊大人。”庄老七道。

“我知道!”趙福生嚴肅的點頭:

“我爹娘當日賣我,也才五枚銅板而已。”

“……”

范無救當頭中了一棒。

他本來對於這一趟蒯良村之行又怕又慌,與庄老七共處一輛馬車也感覺十分不安。

聽他們閑聊也是提心弔膽,卻沒料到說著說著,話題一下落到自己身上。

提起關於當日買賣趙福生的事,他根本不敢開腔,縮了兩下肩膀,盡量將自己的存在感降低,目光閃爍着,一臉尷尬的神色。

苟老四的眼珠憋在眼眶中,不知是該後怕還是尷尬,總覺得趙福生這話一說完後,他身邊坐着的范無救表情有些不大對勁兒。

庄老七沒有想那麼多,他彷彿已經不再關注人類之間的彎彎繞繞,而是沉浸進回憶中:

“我表姨婆收了這麼一大筆錢,很是歡喜,她的幾個兒子成婚聘禮有了着落,面上也感覺很是有光,便邀請附近鄉親去吃喜酒。”

她拿了幾百錢出來買豬置菜,辦得很是熱鬧,搞了幾十桌流水席。

“這跟庄四娘子家有什麼關係?”

趙福生裝作沒看到范無救的表情,聽到此處,便問了庄老七一聲。

“我大伯也要去。”

他說道:

“那一天熱鬧極了,我大伯娘一大早就在給我小堂弟梳頭,又催其他堂兄、堂姐收拾東西,要他們打扮體面,不要給家裡丟人。”

他們兩家比鄰而居,隔壁的動靜庄老七聽得一清二楚。

大伯母喝斥四女兒趕緊給弟弟拿褲子、取鞋,小堂妹似是摔了一跤在哭,大伯母憤怒的喝斥女兒趕緊將妹妹抱起。

眾人都收拾妥當,時間已經不算很早了,迎親的隊伍傳來的嗩吶聲都遠遠傳來。

莊家村的人慌裡慌張要出門,大伯母抱著兒子,招呼女兒,大伯父雙手背在身後,兩家人在門口相遇。

就在這時,一直忙着給家裡人做事,照顧弟弟、妹妹的庄四娘子這才急匆匆的從屋裡跑了出來:

“來了來了。”

她一面扎辮子,一面還踩着一隻鞋跳。

全家人誰都收拾好了,就她還沒有收整利落。

肉身已死,庄老七的記憶早就混沌不堪,可不知為什麼,再回憶起多年前的那一樁過往時,他的腦海里卻清晰的浮現出關於庄四娘子當時的形象。

她穿的是上頭兩個姐姐穿過的衣服,而那衣服最初是大伯母的,一再改小之後傳給女兒們。

到了庄四娘子手上,已經是好幾手的舊衣,破爛不堪了。

相比起兩個姐姐接到衣服時,她年紀更小,身材更瘦,衣裳套在她身上大得驚人,空蕩蕩的,打滿了補丁,配合上她滿頭還沒梳理好的頭髮,看起來像是個討飯的小孩似的。

當時庄老七的大伯就皺起了眉,一臉意外的問:

“你也要去?”

他無意中一句話,頓時令年幼的庄四娘子僵立原地。

她穿着灰舊打補丁的衣裳,手還在挽着辮子。

相較於其他兄弟姐妹,她顯得十分不起眼,甚至肩膀內扣,還有些畏畏縮縮,父親的眼神彷彿剔骨的刀,將她的自尊片片割去。

大伯娘不耐煩的看着女兒,有些嫌她丟人現眼:

“四娘不去吧。”

她轉頭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不遠處的庄老七一家人。

妯娌牽着年幼的庄老七的手,他是家中父母疼愛的么子,今日這樣出門打牙祭的事自然是不會落下他的。

而庄老七上頭還有幾個姐姐,除了出嫁的兩個姐姐外,另有兩個女兒留在家中,只帶了一女兩兒。

相比之下,大伯一家幾乎全家出動,人數多了些。

大伯母心中默算了一下人數,感到有些尷尬,又瞪了一眼女兒,嫌她有些不懂事:

“留下來,家裡喂的兩隻雞,總要有人照看的。”

庄四娘子眼裡的光彩迅速暗淡了下去,她幾乎是瞬間嘴唇失去了血色。

在庄老七的回憶中,彷彿所有的色彩隨着時光的流逝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