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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赤烏鎮,方重勇見到了忙碌的王忠嗣。

在他印象里的那些軍中大員們,閑得沒事的時候,應該都是在耍大刀。

但這次見到王忠嗣,他卻發現自家的岳父大人,正在……閱讀文書。

此刻赤水軍衙門大堂里,還有幾個僧侶打扮的人,在將桌案上的吐蕃文翻譯成漢文。

他們翻譯完一張,王忠嗣就看一張,整個大堂變成了一個“抄寫房”,安靜得針尖落地都能聽到。

“隨便看看吧。”

王忠嗣眼睛都沒有離開手中的紙張,很是隨意的對方重勇說道。

至於坐在輪椅上的李醫官,根本沒有獲准進入這裡,還在衙門外等候接見。

“這是……”

方重勇遲疑片刻,拿起一張紙觀摩起來,很快便知道了其中的要害之處。

“兵卒奮勇破敵有功,且查證屬實後,將領要及時給予獎賞。”

“戰場上若長官及將領逃逸,監軍則要拚死追捕。若捕獲到手,其勇敢行為的獎賞,即刻按律例賜給。”

“若被敵所困,派信使至兵營報信求救兵,而接到報信之將領不派救兵則將領受罰。”

……

這明顯是一條又一條的軍法,但行文略有些奇特,與大唐的律令有異曲同工之妙。

方重勇看得一頭霧水,有些疑惑的詢問道:“這是翻譯過來的軍法?莫非是吐蕃人的軍令么?”

“沒錯,之前崔節帥擊破吐蕃人一部,繳獲了一部完整的吐蕃軍法。如今可以將其翻譯成漢文的僧侶也找到了,現在正在將這些軍法翻譯過來。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王忠嗣哈哈笑道,似乎心情很好對樣子。

吐蕃人擁有文字的歷史,已經超過一百多年,甚至更遠的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

相傳,吐蕃贊普松贊干布,有鑒於吐蕃要發展經濟,沒有自己的文字完全不行,於是就派大臣吐彌桑布扎等十六人赴天竺(印度)求學、拜師。

返藏後,仿梵文“蘭扎體”,結合藏文聲韻,創製藏文正楷字體,又根據“烏爾都體”創製藏文草書。

即為吐蕃文的藍本,後面又經過百年發展至今,已經自成體系。

但也有人說,松贊干布乾的事情只是整理,吐蕃有文字的歷史很早。

但不管怎麼說吧,吐蕃人的這部軍法,不僅說明吐蕃軍隊軍紀嚴明,賞罰分明。

而且還能說明他們國內的政治軍事制度建設已經自成體系,並非外人所理解的那樣只知道劫掠的蠻夷。

它更可以證明,吐蕃軍可以在河西隴右跟大唐掰手腕,絕非偶然,也並非只憑着消耗人力與一腔血勇!

吐蕃軍是可以與唐軍在戰場上平分秋色的勁旅,在軍事上是同一級別的頂尖玩家,遠遠超過之前被大唐胖揍過的突厥、契丹等游牧民族。

牛仙客那句“河西之事,唯吐蕃而已”,確實是中肯的評價!

“多看看吧,吐蕃人的軍法,亦是有很多可取之處。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多學習沒有壞處。”

王忠嗣放下手中的紙,將桌案上散亂擺着的紙張都按順序整理好,將其交給方重勇,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有事情,先等等,我還有軍務要處理,晚上再說不遲。”

說完,他便徑直走出大堂,留方重勇一人在這裡閱讀吐蕃軍的軍法。

兵不在多,在於精;將不在勇,在於謀。

王忠嗣的思路很明確,與其沒頭沒腦的練體力,不如趁着好機會,多學習兵法中的“律法”。

人無規矩約束,則如同野獸群聚。披堅執銳的丘八們若是沒有軍法約束,他們的破壞力有多可怕,用腳指頭想也能猜出來。

了解吐蕃人的軍法,就是了解吐蕃軍打仗思路的一條門路。盛唐的時候,只有異族們可以挑對手,大唐邊軍是不能挑對手的,誰來挑釁都要打死,包括吐蕃人在內。

所以王忠嗣現在讓方重勇做的事情,就是拚命學習保命的技術!

“繼續看吧。”

方重勇自言自語的嘆了口氣說道,心情略有些沉重。吐蕃的陰影籠罩這河西大地上,片刻都無法解脫。

很快,方重勇就看到了與大唐軍法中有很大不同的條例!

“修築城堡,設置囊霞之事需向王室成員呈報,並按所準時間完工。”

“若未能如期完工,則懲罰囊霞長官。”

“囊霞之地,聚集有軍馬等大量牲畜。未出現大的病象,但卻借局部小病傳染之口,散布有大病之狀出現,我等則將查明原因,並將撒銷囊霞。”

“若戰事緊張,敵人逼近之際,若料定不能敵擋,囊霞之所管理牲畜要不受損害地驅趕保護,莊稼、房屋是否焚燒,或是否要留存等,要問計行事。”

諸如此類的軍法裡面,提到了“囊霞”這個機構,在方重勇看來,應該是吐蕃軍中戰時負責修築軍營、城堡;管理財物、牲畜,包括戰利品管理的一個綜合性後勤機構。

據方重勇所知,大唐地方官府並無類似的對應機構,軍中也沒有。可以說這是吐蕃人為了應對戰爭而獨有組織方式。

看到這裡,方重勇頓時感覺這一趟沒白來!

吐蕃人的“工兵部隊”專管後勤,那也就是說,有專門的“作戰部隊”。

這跟傳聞中吐蕃人打仗一哄而上,動輒男女老幼部落全部上陣的方式有着明顯區別。

也就是說,對方的軍事專業化程度,並不差大唐多少,局部甚至更適應戰場的實際情況,而且遠勝突厥、回紇、契丹等草原民族。

方重勇開始沉浸下來,閱讀這些翻譯過來的吐蕃軍法,越看越是感覺後背發涼。

“戰時將士備馬上馬皆以螺號或鼓聲為準。晝日面臨交戰之時,牧馬人應把戰馬系之於營內,並置於兵卒所處之地後方。而夜間戰馬可解系,但不可散放。”

“若疑夜間被突襲,則按茹本之令,依地勢而擇一險峻之地堅守之,並布置探馬、步哨等。戎馬亦繫上絆腳繩。巡兵需持盾牌,手握弓箭披上盔甲,如此備戰也。”

“夜間紮營布陣,若地勢寬闊要作應戰之備把戎馬圈禁營內。如地勢狹隘,分設二、三道間隔設防。夜間要在駐地相隔兩箭之距預先修築土垛,土垛上豎立木籬笆,佔據好陣地。”

一條又一條,每個字都打在方重勇的心頭,讓他不敢大意,不敢漏掉哪怕一個字。

這些軍令,已經涉及到戰場逃跑行為的分辨與獎懲、刑罰與獎勵的等級、夜戰中守備大營的軍法、哨兵偵查制度、戰馬管理等等!

有些條例,甚至完全可以當做兵法使用。還有好多是方重勇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根本想不到的東西!

裡面全部都有!只有想不到,沒有未提及的!

方重勇心裡,忽然間湧起“恐怖如斯”這四個字,久久不散。

洞中窺豹,可見一斑,吐蕃人制定了如此嚴密的軍法,以至於戰陣之上,各種行為都是有法可依。

這樣的軍隊又怎麼可能好對付!

這是嚴密組織,有序行動的加強版盜匪啊!

天色漸暗,大堂內已經有軍士點起火把,很久之後,方重勇這才伸了個懶腰,戀戀不捨的將這些吐蕃人制定的軍法翻譯稿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