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呂公著眯着眼睛,看着剛剛從崇文院那邊謄抄出來的副本。

這是起居郎范百祿記錄的,今天的天子召見中司的文字。

這已經是呂公著看的第三遍了。

但依舊讓他心驚膽戰!

“官家……”

“聖心如炬啊!”

這上面的內容,讓他看的頭皮發麻。

“大人……”他的兒子呂希哲在沉默了很久後問道:“怎麼了?”

呂公著抬起頭,看着呂希哲,眼中竟有了些溫柔。

這讓呂希哲大感意外。

要知道,自從入京之後,他父親就再沒有給過他什麼好臉色了。

良久,呂希哲就聽到自己父親嘆道:“汝是對的。”

“嗯?”呂希哲不懂了。

“往後,汝和王介甫的事情,老夫不管了!”呂公著說道。

“啊!”呂希哲更加想不通了。

老父親不是一直對他和介甫相公書信往來有意見嗎?

就算是上次,老父親要他寫信和介甫相公談談呂惠卿,老父親的語氣都有些不耐煩。

怎現在忽然直接告訴他——以後你和王安石的事情,老夫不管了!

愛咋咋的吧!

這不就是在鼓勵他和介甫相公多多往來?

呂希哲一時都有些傻了。

老父親今天該不是吃錯藥了吧?

呂希哲記得很清楚的,自從介甫相公變法之後,老父親對其的態度就日益惡劣。

最終,在司馬光被罷的事情上徹底決裂,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去年父親奉旨回京,路過潤州,都沒有特意去江寧看介甫相公,還是他半路上悄悄跑去江寧拜見了介甫相公。

呂公著卻沒有停下來,他看向在呂希哲身後的呂好問,問道:“舜徒啊……本中今年兩歲了吧?”

呂好問立刻拜道:“回稟大人,本中下個月就滿兩歲了。”

呂好問是在元豐五年成的親,那一年他十七歲。

隔年,就有長子呂本中,也是呂公著的嫡長孫。

“老夫打算給本中說門親事!”

呂好問規規矩矩的拜道:“一切唯大人之命是從!”

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何況是祖父?

“老夫覺得,蔡元度的小女兒很不錯。”

“年齒也正好和本中相當。”

這下子,呂希哲也好,呂好問也罷,都瞪大了眼睛。

蔡元度就是蔡卞,王安石的女婿!

而蔡卞和妻子的感情,可謂是如膠似漆,據說成婚十幾年,連臉都沒有紅過。

呂公著既然開口,想要和蔡卞結親。

那麼,很顯然,他想要的玄孫媳婦,只能是蔡卞的嫡女。

也就是王安石的外孫女了!

“怎麼?”呂公著哼哼兩聲:“爾父子有意見?”

呂希哲、呂好問頓時把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一樣。

呂希哲甚至咽了咽口水。

忍不住幻想了起來。

“介甫相公……嘿嘿……介甫相公……嘿嘿……”

孫子和介甫相公的外孫女結親。

那他是什麼?

介甫相公的親家啊!

呂公著看着那個逆子一臉得瑟的模樣,忍不住在心裡搖了搖頭,當即就對呂希哲呵斥起來:“既是如此,還不快去蔡元長府邸,請蔡元長來保這個媒?”

“動作不快點……”

“萬一人家定下了親如何是好?”

呂希哲幡然醒悟。

是啊!

介甫相公的外孫女婿……

這個身份,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呢!

他確實得馬上去做。

於是,立刻磕頭:“諾!”

說完就帶着呂好問,火急火燎的去忙了。

呂公著看着自己的兒子和孫子,那迫不及待的樣子。

就忍不住扶額而嘆。

“王介甫啊!”

“終究是汝笑到了最後!”

呂公著忍不住回憶起,他當年和王安石在揚州為官時的歲月。

眼前便浮現起了,那個年輕但邋遢、不修邊幅的年輕人的樣子。

當時,朝中有傳言,要招他回京。

王安石聽說後,特別高興,和左右說:“晦叔將來若為相,吾輩可以直言矣!”

那時候多麼美好!

嘉佑四友,互相相知,互相扶持,也互相唱和着詩詞。

大家都暢想着未來,也抨擊着時政的黑暗。

然而……

最後的最後,四人反目成仇。

而每個人,似乎到最後,都成為了當年他們最厭棄的人。

那些在皇佑、嘉佑時代,鉗制輿論,打擊異己,容不得不同意見的宰執。

想到這裡,呂公著就嘆息了一聲,輕聲道:“原明、舜徒啊……”

“願爾等,不必如老夫等人……”

最後的最後,活成了自己年輕時最討厭的樣子。

變成那個昔年抨擊的當政者的模樣。

呂公著看着手裡的文字,想起了他這些天的所作所為。

心中無比慚愧也無比愧疚。

現在的他,不就是當年他天天抨擊的賈昌期、韓琦、文彥博、富弼嗎?

他的所作所為,與嘉佑時代,籠罩在天下人頭頂上的那些當政者有什麼區別嗎?

沒有!

……

文彥博,躺在椅子上,看着頭頂的燦爛星空。

耳畔,文及甫磕磕碰碰的念着,宮裡面送來的今天天子起居錄文字。

等到文及甫念完,文彥博就感慨了一聲:“了不得啊!今日之後,所有宰執都欠官家的了!”

文及甫眨眨眼睛,忍不住請教起來:“大人……兒愚鈍,還請大人指教……”

文彥博現在已經習慣了,甚至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兒孫都是庸才。

特別是在那天,見過了文宗道的愚蠢後。

他對文貽慶、文及甫的態度大大改變。

這兩個兒子,雖然在政治上蠢了些,天真了一點點。

可到底,為人不錯,做事還算謹慎。

只要不混官場,應該不至於出問題。

所以,他的耐心也多了很多。

於是,文彥博道:“汝沒有看到嗎?”

“官家都說的很清楚了!”

“社稷為重,天下為重!”

“這是委曲求全呢!”

“休說官家才十歲,便是二十歲、三十歲的官家,願意為了國事而委屈求全,大臣們就不慚愧?”

是的,這才是問題關鍵!

自古以來,一般都只有皇帝任性,大臣去哄。

何曾見過,大臣們自己搞砸了事情,皇帝為了天下社稷大局,委曲求全的?

翻遍史書,找得出十個案例嗎?

反正文彥博找不出來。

所以啊,這個事情就成為了所有宰執,對天子的虧欠。

欠皇帝的東西,該拿什麼還?

文彥博只是想想,都有些頭皮發麻了。

他現在無比慶幸,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遇到這麼一個會打牌、造牌的官家。

太恐怖了!

轉瞬之間,所有人都欠他的了!

而且,人家也不點名,只是委屈巴巴的,講了一大堆大道理。

又是孔子,又是孟子。

還把程顥、張載、李覯都拉了出來。

因為這些文字都是起居郎記錄的,所以肯定會在將來寫在國史上。

所以啊……

所有宰執,都欠了一筆還不清的債。

一個不小心,今天的這筆債,在將來就會變成罪名——昔者,朕念及天下,委曲求全,朕為天子,尚且如此,卿為大臣,何故不能為天下蒼生計?

朕實在是太失望了!

這味太重了!

標準的漢文帝做派。

打了你,你還得謝恩!

該不會,當年先帝就是拿着漢書、史記里的漢文帝故事,一個個掰碎了教的官家吧?

文彥博眯起了眼睛,他感覺事實真相還真可能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