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獵手,叢林收割機、黑色噩夢……
華頌言咬着嘴邊的草根,一動不動地將自己埋在草叢間。
她在這幾片叢林里埋伏了三天三夜,手中這把高精狙已經陪着她了擊斃敵方上百人;在最後一日,她收到訊號準備撤退,然而叢林里射出的一枚子彈擊穿了她的肩骨。
她為自己的失察付出了血的代價。
作為回敬,她帶着傷口在叢林里和對方周旋,最終將其擊斃於槍下。
而她也因為錯過最佳的治療時機,導致肩骨處的傷口留下了永久的後遺症。
——那一年隆冬,在軍隊里服役了十三年的華頌言受傷從戰場上退役。
基地的醫生告訴她,她這輩子都不能拿槍了。
她看着握着水杯都在細細顫抖的掌心,驀然覺得人生了無生趣。
從小基地畢業伊始,她就被送進隊伍秘密培訓;她記得從自己會走路的時候就已經在學格鬥與槍術了,如果不讓她上戰場,那她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
在基地醫院養病的那段時間,時任13區負責人的任守隨常常來看她;但每回他都是冷着一張臉來,然後黑着臉出去。
這一回因為她的傷,他們似乎次次見面都在吵架。
任守隨看不爽她因為不能再上戰場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而她則因為任守隨那張淬了毒的嘴被氣到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然而,她越是沉默,任守隨就越害怕。
如果不能再上戰場對華頌言來說就沒有了活下去的意義,那麼是不是這世上就已經沒有了任何能牽絆住她的東西?
那他呢?他在她心裡難道就一點分量都沒有嗎?
於是在沉默中變態的任守隨、在華頌言傷好的那一天就迫不及待帶她上了山。
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還有個小沙彌。
向來不信神佛的華頌言這一次卻由着任守隨帶着她,一步步跪在蒲團上,虔誠地給佛祖磕了三個頭。
她覺得這一切毫無意義,但也並沒有阻止。
直到任守隨拉着她解簽的時候,她那雙平靜地如一潭死水的眸子才有了淺淺的波瀾。
“施主,命中有女兒緣未完。她歷經苦難,在痛苦的人間等你施以援手。”
“別放棄她,也別放棄自己。阿彌陀佛。”
悲天憫人,慈悲為懷。
這就是我佛的指引嗎?
華頌言側目撇了一眼目光飄忽,神色僵硬的任守隨;心口裡的那股鬱氣突然散去了不少。
——她還以為這傢伙會編個姻緣來哄騙她和他結婚,沒想到卻慫得只敢讓她去領養小孩。
他到底是有多怕她想不開自我了結。
思及此,華頌言微微眯起眼眸,唇邊笑意帶着幾分危險:“大師,你這麼厲害,難道看不出我的命盤是什麼樣的?”
“還是說你根本就看不出我的命盤,你只是一個坑蒙拐騙的假大師?”
咄咄逼人,不留餘地。
嘴巴毒起來的華頌言有時候和任守隨幾乎不相上下,甚至一模一樣。
大師垂着眼眸後退一步。
待到掌心合十念了句佛號後,他才緩聲:“施主,貧僧知道你的命盤乃天煞孤星。”
華頌言臉色微滯。
——這老頭居然還真有點東西。
可她卻沒注意到身邊的任守隨聞言臉色微變,那一瞬看向她的目光中隱隱閃過幾分沉痛。
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她才一直無視了他對她的在乎與愛意嗎?
華頌言扯了扯嘴角,眼底漫起幾分諷刺。
“既然大師知道,那你為什麼還要讓我去收養女兒?你難道是想讓我害死她嗎?”
她連自己都沒有什麼活下去的慾望了,還要帶個孩子,這簡直可笑。
然而那大師老神在在地站在那裡,連眼神都沒變過半分。
他定定看着華頌言,手中佛珠緩緩轉着:“她是貪狼命,與你相互制衡。”
“施主博學多識,想來應該也知道負負得正的道理。”
‘負負得正’這四個字被大師用悲天憫人的口氣說出來的時候,華頌言身形晃了晃,差點沒繃住。
——去他二大爺的負負得正啊!
她就說這個什麼勞什子的大師是假的!任守隨這王八蛋指定是讓人給騙了!
科技算命,賽博和尚,絕了!
滿腹無語的華頌言揪着任守隨的耳朵下了山,一路拷打威脅才問出來,這傢伙給寺廟捐了八十八萬,大師才勉強答應和她說了這麼一番話。
但他們二人似乎忘了,在臨下山時,大師還和他們說了一句,
——出家人不打誑語。
…
雖然覺得很荒謬,但華頌言還是去領養了個孩子。
她永遠記得在踏入福利院的那一刻,她看到那個瘦瘦小小的身影蹲在角落裡直直看着她的模樣。
那樣孤寂,蒼涼,又空妄。
只一眼,她就知道這小娃娃手上沾過血。
她十三歲時跟着隊伍出去學習獵殺,第一條鮮活生命在她面前倒下時,她的神色也是這般。
可她雖然和她很像,但她卻又比她更悲慘。
於是她把她帶回了家,並取名華蔚。
蔚藍晴空,萬里廣闊。
她希望她能像她的名字一樣,擁有廣闊的眼界與胸懷;不要拘泥於過去,沉寂在那些黑暗的過去里。
可她的女兒,卻好像一顆困在死水裡的石頭;不會笑、不會哭,
——也不會動。
她那不靠譜的醫生舊友說這是應激創傷留下的心病,看得開就能走出來,看不開,可能這輩子就這樣了。
他還嘲諷她幹嘛好端端地撿個累贅回來養着,還不如撿他呢。
這些話氣得華頌言當場就把人打了一頓。
可這些話雖然說得難聽,但也是事實。
她既然決定要養這個孩子,那就要對她負責。
於是華頌言在退役的第二年,她在金溪的鬧市附近買了間小公寓,掩藏身份住了下來。
…
周邊居民的生活倒也緩慢有趣,華頌言常常帶着女兒坐在‘八卦集中地’和她們一起嘮嗑打趣;有些時候聽到的傳言比她在過去的戰場上看見的還要離奇。
她們心疼她年紀輕輕喪偶還帶着個不會說話的女兒,於是在生活里倒也對她處處照顧;有時出門,她的小華蔚還會收到阿姨們送她的小禮物。
——可她的女兒,就像個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刺蝟。
她拒絕了所有人的好意,從尖銳的刺扎傷了所有想對她好的人。
在那個黑暗寂靜的深夜,華頌言抱着女兒並不算溫暖的身體,輕聲緩慢問着:“為什麼呢,我的女兒。”
“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你的未來握在自己的手上。”
“你越是這麼折磨自己,那些對你作惡的人就是越得意。她已經死了,你應當放過自己,擁抱屬於你的美好未來。”
…
或許是她的話奏了效,小華蔚雖然還是不願意開口說話,但已經慢慢地從過去的陰霾里走出。
她不再拒絕阿姨們的善意,也不再是那個只會站在陰暗角落裡發獃的小姑娘。
那個困住了她七年腳步的圈,終還是被她一步步走了出來。
華頌言摸着女兒細幼的頭髮,想了想,還是決定送她去上學。
她的同齡人這個時候已經在校園裡學習知識,如果在學校里小華蔚能夠交到新的朋友,或許會不會對她的病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