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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福宮中。

宋徽宗手裡拿着一份奏疏,已然看得身體輕微發抖,一張瘦臉陰沉得能滴出墨水來。

最得寵愛的劉婉儀,如今已是劉貴妃。

她知道宋徽宗的脾氣,此刻不敢說話,低眉順眼欣賞着旁邊的花瓶。

幾位近臣也垂首站立,生怕觸了皇帝的霉頭。

只有鄆王趙楷,面含怒氣,昂首挺胸,等着皇帝把奏疏看完。

朱銘的這份《治安疏》,內容也不複雜,主要有三個部分:

第一,拐着彎罵皇帝。

第二,痛罵六賊。

第三,鄆王趙楷歷封太保、太傅,此事不合倫理,兒子哪能做親爹的老師?且太子無過,以鄆王提舉皇城司,太子驚恐何以自處?

宋徽宗強忍着沒有當場發作,把奏疏輕輕放在旁邊,陰陽怪氣道:“你讓朱銘寫悔過書,果然出得好主意。”

李邦彥連忙跪下:“臣實不知朱銘如此大膽,請陛下恕罪!”

宋徽宗又問王黼:“你在六賊中排第三,你且說說該怎樣處置?”

王黼絲毫不提六賊之事,而是說道:“區區一個知縣,就敢妄議國本,實在該殺可論死罪!”

楊戩病重沒來,童貫還在征討方臘。

梁師成說:“殺了未免太便宜他,可刺配瓊州,追毀出身文字,永不召回中原!”

一個文官被臉上刺字,而且還扔去海南島,確實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懲罰。

“何必那麼麻煩,直接殺了乾脆!”王黼非常憤怒。

蔡京即將罷相,王黼多半能補位。

在這個關鍵時刻,王黼需要乾爹梁師成的支持。但那可惡的朱銘,在排六賊名次的時候,居然把王黼排在梁師成前面。

王黼極為懊惱,害怕乾爹會多想。

宋徽宗又拿起奏疏看了好久,他盡量放平心態,居然找不出絲毫漏洞。

拐着彎罵皇帝,也罵得大義凜然,屬於臣子盡忠的表現。痛罵六賊,也都給出了理由。就連為太子叫屈,也句句符合禮制。

如今全國多處起義,各路都在鬧飢荒,《治安疏》必然影響極大,讓宋徽宗也不敢隨意定罪。

左思右想好半天,宋徽宗說:“停俸罷職,捉來大理寺審問!”

王黼和梁師成對視一眼。

王黼露出陰狠表情,梁師成會意點頭,他們要聯手把朱銘弄死在獄中。

然而,屁股決定腦袋,等王黼真做了宰相,不再需要梁師成支持,就得想着如何讓朱銘活命了。

因為他根基不穩,必須做一番姿態。

就如同鄭居中做了宰相,一改以往風格,瞬間成為士林楷模。

鄆王趙楷,則是沉默不語,仔細揣摩皇帝的心思。

……

東宮。

太子趙桓看完奏疏,覺得句句寫到自己心坎里。

他認真學習聖賢經典,厭惡佛道,節儉樸素,沒有絲毫過錯。父皇卻讓弟弟做太傅還提舉皇城司,故意釋放錯誤信號,搞得他寢食難安,哪有這樣對待太子的?

趙桓感慨說:“朱成功知我也,如此忠臣義士,恐怕不為父皇所容。”

太子家令楊馮說:“殿下,臣聽說朱成功文武雙全。文可治民武可保境。前番黎州諸蠻不服王化,正是朱成功率軍征討。此上天賜給殿下的賢臣啊,必須竭力保住其性命!”

太子舍人耿南仲卻說:“不可,殿下須得避嫌。不可讓人誤會,非議東宮與外臣有勾連。”

楊馮不高興道:“有忠臣義士卻不救,天下人如何看待東宮?”

耿南仲搖頭說:“殿下處境危險,當務之急是明哲保身,其餘諸事可徐緩而圖之。請殿下三思!”

趙桓前幾年還很剛,當面砸掉蔡京送的禮物,故意不出席明堂落成典禮,同時讓蔡京和宋徽宗心生不滿。

可他現在已經剛不起來了。

宋徽宗不但讓趙楷提舉皇城司,嘉王改封鄆王,太保改封太傅,而且去哪裡都帶在身邊。就連各種祭祀活動,也讓趙楷代表皇帝主持,就差沒有直說廢立太子之事。

連一個林靈素,都敢當眾欺負太子,趙桓哪還剩半點心氣兒?

這位太子爺,經常被噩夢驚醒,夢到弟弟帶兵殺來,整夜整夜睡不着。

趙桓捧着奏疏讀了又讀,突然開始抹眼淚:“這樣的忠臣,我卻不能救他,父皇為何這般……嗚嗚嗚嗚!”

耿南仲拿來蠟燭,勸道:“殿下,燒了吧。”

趙桓似乎有點捨不得,又仔細看了一遍,然後把抄來的奏疏放到燭火上。

“唉!”楊馮搖頭嘆息。

趙桓已經哭成淚人,抽噎道:“若我……定然重用此人!”

趙桓委屈了好多年,朱銘是第一個公然為他說話的,太子爺心裡那個感動啊。

就如同犯了相思病,接下來好幾日,趙桓都悄悄默寫朱銘的詩詞,寫完之後又立即毀棄。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僥倖繼位了,就把朱銘召回朝堂,一路提拔重用做宰相,君明臣賢開創大宋中興盛世。

一日,內侍太監突然來傳話。

趙桓嚇得渾身激靈,躲在卧室里不敢出來,忽地又有些埋怨朱銘,流淚嘀咕道:“朱成功誤我,不該這般莽撞進言的!”

楊馮出去詢問情況,很快進來說:“殿下,陛下招伱去延福宮。”

趙桓的三魂七魄又回來了,確認道:“不是來傳詔廢太子的?”

“不是。”楊馮低頭回答,假裝沒看到太子的窩囊樣。

趙桓坐着馬車前往,半路上居然生出期許,幻想着父皇被朱成功罵醒,幡然悔悟不再苛待自己這個儲君。

等到見了皇帝,發現趙楷就在旁邊,趙桓一顆心又往下沉。

“臣叩見陛下!”趙桓甚至不敢再稱呼“官家”。

宋徽宗手中畫筆不停,隨口說:“起來吧。”

趙桓連忙答謝,規規矩矩站到一旁。

宋徽宗問道:“近來讀了什麼書?”

趙桓說道:“《道德經》。”

宋徽宗有些驚訝,終於轉身:“你也讀《道德經》?”

趙桓說道:“臣所讀者,是陛下御注的《道德經》。許多大道理,讀此書之後方知。”

宋徽宗點頭表示滿意,當場考教學問。

趙桓初時對答如流,問得深些就答不上來。

宋徽宗告誡說:“《道德經》玄妙深奧,你還當多多鑽研。”

“臣謹記教誨。”趙桓連忙應承。

“且去吧。”宋徽宗揮手逐客。

趙桓頓感失望,他還想跟父皇多待一會兒,而不是見面只說幾句就被打發。

他一邊躬身後退,一邊看向陪在父皇身邊的趙楷。委屈、羨慕、嫉妒、憤怒、仇恨……諸多情緒縈繞胸膛,趙桓忽地眼睛發酸,又有些止不住想哭。

宋徽宗今日召見太子,是因為輿論炸鍋了。

朱銘的奏疏傳開之後,朝中的正直大臣們,不敢跟着罵皇帝,也不敢跟着罵六賊,居然一窩蜂的為太子叫屈。

太子是他們的希望,而皇帝越來越過分,已經隱隱有廢太子的徵兆。

群臣平時不敢多話,現在有朱銘打頭陣,於是都麻着膽子進言。反正就算皇帝憤怒,也有朱銘在前面扛着,他們這個時候必須力保太子。

方臘還未剿滅,天災還在繼續,宋徽宗只能做做樣子,把太子叫來說幾句話,表明自己沒有廢太子的心思。

“六賊”之名,已經傳遍朝堂內外。

就連東京的底層百姓,都知道有“六賊”的說法。他們以前只曉得有很多奸臣,也弄不清哪個最壞,現在總算明白有六個大奸臣,而且朱探花還認認真真排了名次。

宇文常的親朋好友,趁機傳播黎州之戰的真相。

還把宇文常和朱銘在黎州的事迹,添油加醋編成雜劇,公然在東京瓦舍當中上演。

不多日,蔡京罷相,為方臘起義背鍋。

王黼這個排名第三的六賊,正式繼任宰相之職。

甚至鄭居中都因此挪窩,改去做樞密使,王黼成為排名第一的宰相。

然後戲劇性的一幕來了,沒有被罵成六賊的鄭居中,指使心腹瘋狂彈劾朱銘。做了六賊的王黼,居然為朱銘求情,說朱銘仗義執言罪不至死。

這是新任宰相在拉攏中間派,即便是做樣子,也要表明態度。

同時,王黼也是在跟鄭居中劃清界限,宣布自己不再是鄭居中的黨羽。這是做給皇帝看的,讓皇帝放心,朝堂重臣依舊在互相牽制。

當然,有效期估計不長。

歷史上,王黼的惺惺作態,甚至都沒堅持三個月,就重新暴露自己的奸臣屬性,而且種種做法比蔡京還過分。

方臘還未平定,宋江在山東越鬧越大。

而且方臘是坐寇宋江卻純屬流寇。

京東兩路官軍,對宋江圍追堵截。宋江陸續攻佔青州、濟州、濮州、鄆州,一路都是坐船,打下州城搶完就跑,如今更有轉戰淮南的趨勢。

歷史發生改變,宋江轉戰淮南,威脅童貫的糧道。

童貫只能抽調三萬人,回淮南堵截宋江,同時勒令川湘地區趕緊運糧來。

宋江和方臘這南北二寇,在這個時空居然打出了配合。

正是由於童貫抽調軍隊北上,讓方臘鑽了個空子跳出包圍圈。

方臘暫時沒有被韓世忠捉住,帶着數千殘兵轉進婺州(金華),但妻兒在逃跑途中被官軍所獲。

面對官兵的追擊,方臘在婺州只停留三日,便裹挾數萬民眾,一頭扎進仙霞山,沿着黃巢開闢的仙霞古道而走。

坐寇方臘,要變成流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