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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城的宣德門外,南街西廊有三面大鼓。

這玩意兒叫登聞鼓!

除了被貶官員,誰都能來敲,包括貶官的家屬。

並不一定要有冤屈,比如淳化年間,有和尚敲響登聞鼓,竟是找皇帝借雕版印《大藏經》。

又比如北宋名臣盧之翰,因為沒考上舉人,又覺自己很有才華,於是跑來敲登聞鼓。他一個河北人,就此獲得開封府舉人名額,而且居然真就考上了進士。

還有劉照,敲登聞鼓哭窮,請求朝廷給個恩蔭官,皇帝讓他做了右善贊大夫。

最扯淡的記錄是,有個叫牟暉的百姓,家裡有點小錢但不多。某日跑來敲登聞鼓,說僕人把豬弄丟了一頭,請求官府幫忙找找。皇帝聽了哭笑不得,賜他一千錢補償損失。

以上案例,都發生在趙光義在位期間。

那時的東京百姓,日子過得真不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敲鼓讓皇帝幫忙。

越到後面,敲登聞鼓的就越少。

原因是流程變得更正規且繁瑣,須得縣、州府、路逐級上訪。這些地方衙門都不受理,才能在京城寺監、尚書省本曹、御史台、尚書都省逐級上訪。

前面那些全都不受理,方可敲響登聞鼓。

三大登聞機構,皆可把訴狀交給皇帝。登聞鼓院不收訴狀,就上訴至登聞檢院,若還是不收,再上訴到理檢院。

“咚咚咚咚……”

二十年沒響過的登聞鼓,今天再次發出聲音。

數百個太學生,站在宣德門南街,而且學生越聚越多。

看鼓雜役沒見過這種陣仗,連忙跑進去通報。不多時,手分和書寫人全部出來,見到情況頓覺頭皮發麻。

監鼓太監踱步而出,質問道:“爾等擊鼓,所為何事?”

陳東上前,拱手說:“吾等皆為太學生,此來有兩事。一為朱諱銘公喊冤,二為取消太學試上疏。”

這兩件事都挺大,太監不願摻和,轉身對令史說:“去把鼓院院判找來!”

鼓院院判全稱為“判登聞鼓院事”,一般由大理寺丞兼任。

大理寺丞張璞火速趕來,問明緣由,立即說道:“朱成功《治安疏》一案已經了結,是否取消太學試,朝中也沒有定論。你們的訴狀,登聞鼓院不便收納,諸生還是回學校好生讀書吧。”

陳東問道:“《治安疏》一案怎判的?”

張璞回答:“回去等朝廷邸報便知。”

陳東又說:“不論如何,請君收下訴狀,轉交到官家那裡。”

“沒有必要。”張璞說完轉身就走。

“再敲,再敲!”

太學生們大喊,多數不是來給朱銘伸冤的,而是為了反對取消太學試。

“咚咚咚咚!”

登聞檢院就在隔壁,而且也設了登聞鼓。

監鼓太監還是剛才那位,無奈說道:“把檢院院判叫來!”

判登聞檢院事,一般由大理寺卿兼任。

大理寺卿聶宇也匆匆而來,依舊不收太學生的訴狀,理由跟大理寺丞張璞一樣。

太學生張嵲怒道:“你憑什麼不收訴狀?”

聶宇說道:“《治安疏》一案已了,取消太學試更是捕風捉影。爾等所訴無根無據,我憑什麼要收?速速回學校去,莫要在此喧嘩!”

“敲鼓,敲鼓,再敲!”

“咚咚咚咚!”

登聞鼓第三次敲響,周邊百姓全都跑來看熱鬧。

太學生也越來越多,已經接近一千人。

監鼓太監的腦子都被敲炸了,呼喊道:“再去請理檢使!”

理檢使,由御史中丞兼任。

理檢院的吏員,火速前往御史台。

御史中丞陳過庭,在蔡京下台之前,曾寫過一封奏疏,討論方臘造反的責任人:“致寇者蔡京,養寇者王黼,竄二人,則寇自平。又朱勔父子,本刑餘小人,交結權近,竊取名器,罪惡盈積,宜昭正典刑,以謝天下!”

此時此刻,陳過庭正在寫奏疏彈劾王黼,見到理檢院的吏員進來,頓時不悅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吏員說道:“上千個太學生,敲了三次登聞鼓,還有無數百姓圍觀,宣德門南街都被堵死了!”

陳過庭不慌不忙站起,讓親隨把馬兒牽來,翻身上馬趕往理檢院。

“御史中丞來了!”

“陳御史來了!”

太學生紛紛高呼,給陳過庭讓出一條道。

陳過庭問道:“誰是領頭之人?”

“正是在下!”陳東昂首挺胸上前。

陳過庭攤手說:“訴狀拿來。”

陳東大喜,雙手捧上:“多謝陳御史!”

陳過庭帶着太學生的訴狀,騎馬直奔東華門而去,很快就被宮人引去見皇帝。

此人是何執中、侯蒙的門生,何執中已經病死,侯蒙被貶為知州,陳過庭卻坐火箭一般升遷。

一年時間,從太常少卿升為中書舍人。七天之後,升禮部侍郎。又過半月,升御史中丞兼侍讀。

宋徽宗喜歡大臣互相牽制,陳過庭就是專門提拔起來,用以牽制監督王黼的。而且,是先讓陳過庭做御史中丞,再把王黼升為宰相。

“陳卿所來何事啊?”宋徽宗微笑道。

登聞訴狀,除了皇帝之外,誰都不準拆閱。

陳過庭捧上訴狀說:“上千名太學生,敲登聞鼓三次,臣現將登聞狀帶來。”

“一千多太學生叩闕?”宋徽宗驚訝道。

“正是。”陳過庭說。

叩闕不是在皇宮外哭門,至少宋代不是,敲登聞鼓就等於叩闕。

一共兩封訴狀宋徽宗看完關於朱銘那封,迅速提筆予以批示。第二封讓他有些犯難,是否取消太學試,宋徽宗自己都沒想清楚。

國家財政,已經被他玩崩了,必須精簡各種機構。

這半年來,宋徽宗先是廢除道學,接着又廢除算學和醫學。把遍布全國的這些學校廢除,能夠大大節省財政開支。

下一步,就是縮減縣學、州學、太學的規模。

學生太多怎麼辦?不能直接裁撤啊。

那就取消太學試,讀太學不能立即做官,學生們自然而然就退學了。

宋徽宗把訴狀遞給陳過庭:“你怎看的?”

陳過庭接來閱讀,回答說:“徐緩圖之。明年的太學試,少錄兩三個,逐年遞減便可。取消外舍、內捨生的伙食,讓他們自己掏錢吃飯。”

宋徽宗點頭道:“也是個法子。”

陳過庭正待告退,宋徽宗突然說:“別盯着王黼彈劾了,一切穩健行事。”

陳過庭卻說:“臣身為御史中丞,當恪盡職守。”

宋徽宗懶得再扯,揮手道:“且去。”

陳過庭帶着皇帝御批的訴狀,躬身退下,闊步離開。

對於宋徽宗來說,御史都是工具人,而且屬於消耗品。陳過庭太過剛直恐怕用不了太久就得扔。

歷史上,陳過庭得罪的權貴太多,明年就會被貶為蘄州知州。走在半路上又被貶為海州團練副使。還未赴任,再被一擼到底,押送黃州編管三年。

再次來到理檢院,陳過庭把御批訴狀,交給書寫人謄抄,又讓手分存檔。

他親自對太學生們說:“《治安疏》已經結案,追毀朱銘出身文字,押送桂州編管。至於太學試,官家已經應允,明年肯定不會取消。”

得知明年不取消太學試,在場的太學生瞬間散去大半。

陳東卻質問道:“朱先生何罪之有,為何要除名編管?”

陳過庭無言以對,他自己就在彈劾奸黨,當然是站朱銘那邊的。

“唉,”陳過庭嘆息一聲,“爾等還是散去吧,聚在此處也是無益。”

陳東問道:“陳御史可讀了《正氣歌》?”

陳過庭沒有回答,獨自騎馬離開。

走出好遠,陳過庭突然仰頭望天,嘀咕道:“天地有正氣,可這正氣在哪裡呢?我胸中有正氣,卻又能拿奸黨怎樣?天下已經千瘡百孔,仁人志士卻不容於朝廷。都說邪不壓正,我已被奸黨壓得喘不過氣……”

陳東不再敲登聞鼓,而是走到宣德門外,整理衣襟盤腿坐下,朗聲背誦《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太學生們陸續離開,如今只剩不到一百人。

這幾十個學生聚在陳東身邊,面朝宣德門齊聲朗誦:“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聯想到奸臣當道,聯想到百姓困苦,頌着頌着,一些學生已眼含熱淚。

他們聲聲泣血,皇帝卻聽不到。

就這樣盤腿坐着,面朝宣德門朗誦《正氣歌》。夜幕降臨,也無人離開,晚上依舊不停止。

到第二天早晨,學生們已經喉嚨嘶啞。

有百姓實在看不下去,主動送來食物和飲水。

王黼得知消息,也看不下去了,勒令開封府尹抓人。

新任開封府尹叫王鼎,乃是王黼的心腹,由發運副使直升開封府。

他得到命令立即出馬,對那幾十個學生怒喝道:“面闕唱詩,大不敬也。爾等再不散去,便抓進開封府大牢!”

學生們置若罔聞,依舊對着宣德門,用嘶啞的聲音朗誦《正氣歌》。

這已經不是在為朱銘叫屈,而是在為天下人叫屈。

四千太學生,就剩他們幾十個,錚錚鐵骨滿腔正氣。

王鼎看得有些發憷,為了討好王黼,又不得不下手,喝令道:“全部抓去大牢!”

就連開封府的衙役,都不忍心下手,好言相勸學生離開。實在勸不動,只得抓人,引來圍觀百姓的罵聲。

數十學生被抓進大牢,依舊在堅持朗誦,甚至有人昏厥過去。

王黼得知情況,也感到無比害怕,勒令太學將這些人除名,又讓刑部將犯事學生驅離京城。

輿論嘩然,御史們瘋狂彈劾。

御史中丞陳過庭,甚至指着王黼的鼻子當面臭罵。

宋徽宗窩在宮裡,假裝啥都不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