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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正好。

小內侍卻覺得渾身冰冷。

被孫公公又踢又踹的,他跌跌撞撞到了大殿。

殿門半開着,日光照進去也只明亮了中間那點兒縫隙,邊上還在陰處。

暗是不暗,就是叫人瘮得慌。

小內侍要哭不哭看孫公公,猶豫着不敢進去。

孫公公怕聲音太大、被李浚發現他也來了,便不出聲,只拉長着臉用手勢催促小內侍。

小內侍退不得,邁過門檻時打着了腳背,踉蹌了好幾步,幾乎是撲着進去了。

他手腳並用,一張口全是結巴:“殿、殿下,那頭說說說都答答答應了,您您您可以去去去了!”

饒是再結巴,“去”後頭的那個“死”字,他斷不敢說出來。

李浚抬起眼皮子,啪的把手中的書冊摔在了几子上。

動靜不大,偏那小內侍早已經嚇破了膽,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滿口念着“別殺我別殺我”。

孫公公蹲在窗下偷聽,也是毛骨悚然。

沒想到的是,李浚的反應與前回截然不同,他笑了。

他竟然哈哈大笑着,手掌還在几子上拍了好幾下,足見開懷。

也笑得孫公公頭皮都跟炸開了一般。

這到底哪裡好笑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孫公公咬咬牙,大着膽子微微直起了身,只探出了半張臉,兩隻眼睛往窗裡頭一看。

下一瞬,又趕緊縮回來。

乖乖。

他看到李浚笑得前俯後仰。

主子明明說的是讓李浚去死,李浚怎麼還大笑起來了呢?

李浚笑了好一陣,這才開口說話:“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那頭是哪頭?答應了什麼?我要去哪兒?”

小內侍的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除了知道要李浚去“死”之外,他根本什麼都不曉得!

他就是被孫公公推出來的倒霉蛋!

“孫、孫公公……”小內侍哭着求救。

孫公公暗罵這人沒點兒用處、成不了大器,又一次悄悄直身往裡打量。

沒成想,眼珠子才剛剛高過窗沿,視線就和一雙銳利又陰鷙的眸子對了個正着。

窗內,李浚像是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底全是嘲諷,冷漠得可怕。

孫公公心慌,兩條腿一打顫,哎呦一聲後仰着摔倒在地。

“滾進來。”

他聽見李浚說了三個字。

孫公公也顧不上怕不怕的,只能硬着頭皮、擠出笑容,順從着從大門進去,站在了小內侍的邊上。

“殿下。”他討好道。

不用照鏡子,他自己也清楚,笑的比哭還難看。

李浚先晾着他,只看小內侍:“怎麼?你有興趣聽孫公公跟你介紹介紹內情?”

小內侍哪裡敢聽?

他甚至不敢去看孫公公,手忙腳亂地往外爬,一會兒就沒影了。

李浚這才對孫公公道:“來,李渡怎麼跟你說的,你學一學。”

孫公公尖聲尖氣驚呼起來:“殿下!真不是晉王殿下!小的也就是個討生活的,夾在中間跑個腿而已,哪裡能隨隨便便見着人,親耳聽幾句話呢?都是中間有人來回遞話。”

“管你是李渡還是李沄,我上回就說過,誰都行,不要緊,”李浚嘴上這麼說,也看不出心裡信沒信,“讓你學你就學。”

孫公公只好依言,學着成喜的口氣又講了一遍。

李浚聽完,又忍不住哈哈笑了兩聲。

“讓我可以去死了?”他的笑聲戛然而止,語氣突然陰沉下來,“我不幹了!”

孫公公沒有領會,“唉?”了一聲:“您這是反悔了?”

“什麼叫反悔了?”李浚反問道,“記得我開條件是哪一天嗎?先前那小太監都要頭七了,他李渡突然想明白了?開什麼玩笑呢!過了那個村、就沒有那個店了!”

孫公公愣在原地。

李浚站起身來,在殿內慢悠悠踱步,一派怡然自得模樣。

“他想得可真美啊!”李浚點評着,“那天有多硬氣拒絕我,今天就有多狼狽。

哦,你沒有見着他本人,沒親眼看到他那狼狽樣子,是吧?

那就由我來跟你說說。

我那位二哥是什麼性子,我還是挺了解的。

想法多、城府深,老王八一隻比誰都能憋、都能忍。

要不然怎麼李汨成了庶民,我被關在這裡,而他沒攤上什麼麻煩呢。

靠的就是一個‘忍’字!

一忍忍了十幾年,這十幾年我吃飽喝足沒心沒肺,他在外頭苦心竭力謀劃布局。

費了那麼大的力氣眼看着要樓塌了,你說他狼狽不狼狽?”

孫公公閉嘴,不接話。

李浚根本不在意對方的態度,自顧自繼續說著:“那天他說什麼來着?

讓我愛怎樣就怎樣,信不信的都不重要,他在外頭、我在裡頭,這就是區別?

這三句話,是他說的沒錯吧?

可他今日怎麼就改主意了呢?哦,自然是他被人抓到尾巴了!

徐簡抓的,還是曹太監抓的?

你孫公公中間來回傳那麼幾次話,真以為能神不知鬼不覺?

出門在外,走路多回頭看看,當然看了也白看,就你這眼神跟身手,蹲窗戶外頭都蹲不明白,你能甩開誰?”

孫公公的臉色慘白慘白,跟見了鬼似的。

他必然是被跟了,這點成喜也說過。

但成喜也提過那宅子與主子無關,而成喜既然敢讓他尋去那兒,說明那宅子也是打點過的,不會被查出底細來。

即便如此,被暗處盯梢的人跟着走了兩回,孫公公還是發憷。

誰叫上了這船呢?

這兩回的消息都不小,他怎麼可能不報?

正想着,忽然間一個念頭從腦海里滑過,他倏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李浚。

莫非、莫非一切都是算計好的?

難怪李浚會反悔!

還什麼村、什麼店呢!

從頭到尾,這位殿下就沒有生出過拿命換主子承諾去對付聖上的念頭,只是把它當作一塊從天而降的大餅,好叫他孫公公必須去跑一趟。

是啊,輔國公都尋到永濟宮裡來了,不管他與殿下說了什麼,宮裡的視線等於是鎖在了他們這一處。

殿下就是算準了外頭一定有人盯梢、才會放出那種話,不用自己費力,就能藉著別人的手去順藤摸瓜。

畢竟,以這位殿下現在的處境,即便弄清楚了主子的身份也做不了什麼。

能動手的只有聖上,那讓聖上的人手跟梢,就叫做借力打力。

孫公公心裡那叫一個後悔。

他是被殿下給騙了!

說起來也不能怪他,若是換一個人說什麼要拿命做交換,孫公公理都不會理。

實在是殿下往日行事太瘋了,讓人以為什麼膽大妄為、難以置信的事,這人敢說就敢做。

那日威脅的話語句句在耳,猖狂又瘋癲。

結果,就是被殿下看似瘋狂的態度給騙了!

可、可是,成喜明明說摸不到的,為什麼主子那裡還是突然變卦了?

看來就是汪狗子那消息關鍵!

相較於孫公公的面有菜色,李浚此刻心情無比暢快,像是透過了眼前這太監頹然的樣子看到了背後李渡的“嘔心瀝血”。

是的。

李渡不會束手無策,也不會進退維谷,他一定有他布置出來的應對之策。

但那些策略下勢必要放棄一些東西,那些李渡布局多年、一點點收攏在手裡的優勢、暗樁。

李渡能夠脫身,卻脫身得狼狽。

一刀刀割肉,自然是嘔心瀝血了。

此時若是徐簡在,與李浚開誠布公說道一番的話,就會總結出一個詞:斷尾。

“他不是讓我愛怎樣就怎樣嗎?那我給你一句話,我現在愛活着了,我怎麼能死呢?他被逮着尾巴了,我要看戲!”李浚上前,不輕不重拍了拍孫公公的臉,“而你,可以滾了。”

孫公公愣住了。

見他不懂,李浚點評了句“愚不可及!”,之後便沒再管,大搖大擺坐回榻子上看書去了。

越是交鋒、即便不是面對面交鋒,李浚越是能判斷出對面那人的身份。

這一招一式的進退,十成十都是李渡的氣息。

到底當了那麼多年的兄弟,雖說爭位時間短,但早在那之前、為了別的好處勾心鬥角了二十幾年,早就都了解了。

同樣的,他了解李渡,李渡也一定了解他。

李渡氣是真的氣,亦知道他前回就是試探,所以才會讓放狠話回來讓他愛怎樣怎樣。

今天嘛……

李渡嘴上說著讓他去死,難道就認為他李浚會老老實實地去死嗎?

怎麼可能!

李渡真想讓他死,可不會讓一個太監在中間說那麼幾句話。

李渡有的是法子默不作聲地殺了他。

只是這麼一來,李渡想安全就不是割一點肉就完了,兩條大腿肉割乾淨都不一定夠。

李浚不免好奇起來:李渡到底安排了什麼後招?謀划了什麼?

說來說去,還是他那個沒本事的六弟好懂。

盯梢、放線、釣魚。

幾個臭太監有什麼好抓的,全是餌料。

午時剛過,日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成喜奉命去找童公公:“先前讓備的藥粉備了嗎?”

“都磨好了,”童公公取來一小包,輕聲問,“要用在哪兒?”

成喜壓着聲音與他咬耳朵:“永濟宮。”

童公公心跳噗通噗通的:“不合適吧?這、這簡直是!主子怎麼想的?”

“主子說,”成喜舔了舔唇,“有人想入局很久了,成天觀望來觀望去的,把水攪渾些,那人自然就出來了……”

感謝書友孤獨的大提琴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