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昌抖得很厲害。
布條矇著,底下的眼皮不住顫着,眼珠子亂轉,恐懼壓在心頭,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他的思緒混沌着,讓他沒有辦法做出很好的判斷,只能「我」個不停。
外頭,徐簡看不到蘇昌的身形,也不用去看,他知道蘇昌現在會是個什麼反應。
看不見、被恐嚇着,一條命完完全全被別人捏在手裡,死亡的恐懼不是蘇昌這種人能扛得住的。
這也是徐簡選擇蘇昌的原因。
道衡的嘴巴里是挖不出來消息的,因此,他得換一條路。
徐簡一點不着急:「你答完了,自有人送你回鋪子,只要你自己穩得住,沒人知道你被問過話,你只是昨夜席間吃多了酒,天明醒酒了才回去而已。
如果你穩不住,那我幫不了你,雖然對我來說,你活着比死了有用。
我說話算話,畢竟,你在我這裡是藤,可以摸瓜的藤,你在你主子和道衡的主子那兒,是個什麼身份?」
沉重的壓力一層一層翻滾而來。
蘇昌受不了了,滿腦子都是「活着比死了有用」。
他想活着,他沒活夠。
結結巴巴地,蘇昌道:「王、王芪,殺了道衡的那人叫王芪。」
決堤一般,第一句話出口,後頭的也就不難了。
「我是跟着蘇議,但我就是個嘍囉,蘇議具體在謀劃什麼,他不可能告訴我。」
「我只知道,他對這次的結果不怎麼滿意,他覺得得利不夠多。」
「我就是跑跑腿,傳幾句話,僅此而已。」
「我之前見過道衡,所以認識他,至於王芪,他帶走道衡那天我才第一次見他。」
「他來得很早,我那鋪子剛一開門他就到了,開門見山說奉了他主子的命,要把道衡帶走,因為道衡沒辦好事情。」
「我哪裡敢管他們那些人的事,就一直在後院待着,然後道衡來了,他們兩人交手,道衡不敵王芪。」
「王芪從後門把道衡搬上轎子,我知道道衡凶多吉少,但具體怎麼辦的,我也不曉得。」
「陳米胡同里,我見的是童公公,蘇議讓我給童公公帶話,說他不滿意和鴻臚寺商議的那些,想問問那邊有沒有什麼好主意。」
「那邊是誰……我不曉得,我一個嘍囉只見嘍囉。」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說完這些,蘇昌舒了一口氣。
他自認為答得還不錯,對方問的三個問題,他都答完了。
甭管答得準不準確,起碼都說了。
沒成想,回應他的是一道滿是嘲弄的低笑。
饒是蘇昌不知對方身份,也不清楚對方模樣,腦海之中也能描畫出一雙譏諷的眼睛。
他不禁又是渾身一顫。
「蘇昌,」那人的聲音傳進來,一字一字很清楚,「我很有誠意,可惜你沒有。」
蘇昌本能要反駁。
徐簡的手指在扶手上輕輕點着:「第一次見王芪?他說什麼你就信了?
沒有質疑,也沒給道衡提個醒,說起來你與道衡熟一些。
比起你不認識的王芪,道衡無疑是蘇議結盟之人的手下,你心中不至於沒有偏向。
你有這麼容易騙嗎?蘇議知道你是這麼蠢的東西,他能讓你辦事?
你們古月沒人了嗎?」
蘇昌的喉頭一緊,彷彿被人死死掐住了一樣。
這一刻,他再一次意識到,抓了他的人不好對付。
他指出的王芪的那第一句是驚恐之餘的實話,之後順着往下說
時,他稍稍定了神,沒有全盤倒出,避重就輕,想把事情都帶過去。..
能讓他脫身,就不會壞了蘇議的事。
可他那幾句情急之下編出來的話,在對方耳朵里顯然漏洞百出。
對方現在只指出了第一個問題,沒有去說後兩個,想來不是沒聽出問題,而是算賬也要講順序。
誠意……
他真能讓那人,有三次誠意嗎?
蘇昌不敢賭了。
「我確實不是第一次見王芪了,」蘇昌放棄了編造,「我第一次見他是在蘇議帳中,好像是前年,他來見過蘇議一次,但具體談的什麼,我真的不清楚。
我只和他打了照面,蘇議介紹了一句,說了王芪的名字。
所以王芪那天尋上門來,要借我的鋪子引道衡,我就沒管了。
就跟他說了,要殺人也別在我鋪子里,我還要明着做買賣。
王芪應該也是顧着蘇議,只把人打暈打走。
我對王芪的了解不多,總共就見過這麼兩回,就曉得他功夫很好,在他們那兒一直是把刀,要殺人時,多是王芪動手。」
說完這幾句,蘇昌也沒敢浪費誠意,自己老老實實繼續說。
「陳米胡同那兒真是童公公,我也沒說謊,蘇議和朝堂談得不滿意,催對方多出些主意,那廂一直推諉,弄得蘇議都很不高興。」
「好不容易見着童公公,他也跟我打太極,我都不好和蘇議交差。」
「您能知道這麼多事,肯定也知道,最後古月和你們談下來的條件,其實就那樣。」
「不過,童公公倒是提了一嘴,說蘇議晚來了一步。如果是去年進京談,還能以和親給點壓力,就點那位皇太后心尖上的郡主,皇太后不答應,聖上多多少少也得給我們讓個步,可惜來晚了,郡主有婚約在身。」
蘇昌自顧自說著,他看不見,也沒感知到,站在他身後給他蒙眼睛、拿布條的人,在聽到這裡時回過一次頭。
參辰匆匆往外間看了眼,又收回了目光。
他看不到徐簡。
但他想,他們爺的心情恐怕不會好。
即便古月沒有真的要和親的意思,拿郡主說項,他們爺肯定有情緒。
這很正常。
蘇昌又道:「至於和蘇議做買賣的人,不是我藏着掩着,是我真的不知道。
這種要事,蘇議斷不可能告訴我,我也不敢去打聽。
可對方能指揮得了內侍,足見身份不一般。
您真想知道,那就照您剛才說著,把我放回去,讓我就當那個藤,在鋪子里待着,看看您能不能順着摸到瓜。
這些都是實話了,真的是實話。」
這一次,徐簡沒有再質疑蘇昌誠意不足。
他靠着椅背,眉間微微蹙着。
他知道「和親」之事。
小郡主提過,從前皇太后在永嘉十二年冬末春初的這一場病,背後一定有內情,推來推去,應該就在和親上。
古月拿她當由頭,皇太后捨不得、氣不過,等事情過去之後,乾脆定了她的婚事。
徐簡再是不良於行,輪椅進出,也比被人算計着強。
不過,猜到歸猜到,真的從蘇昌這個古月人口中聽到,確實很不痛快。
只不過,再不痛快,他也不會在蘇昌面前露出端倪來。
蘇昌現在是驚恐慌亂,等他脫身冷靜下來後,若是讓他從這場交談里品出一些什麼來……
誠然,背後之人「看到」他了。
這麼多次交鋒,逼得對方把道衡都捨棄了,對面若毫無察覺,從
前又怎麼能把他和林雲嫣逼到絕路上?
背後之人,有他的能耐與本事,絕不是什麼好對付、好糊弄的。
這一點,徐簡非常清楚。
捨棄道衡,不會讓對面慶幸能擺脫一部分牽制,反而會憤怒、會多加試探。
「看到」了他,不等於弄明白了他的想法,之後的交鋒會更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