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村原來也修了一個地牢的。

馬老爺子帶着我走過去的時候，一邊走一邊說：“幾十年了，這地牢也沒用過。不過這裡守護的是顏氏的宗祠，老漢也知道，一定不會有永遠平安的日子，他們這樣的人，遲早都會來找麻煩的。”

我沒說話，只是淡淡的勾了一下唇角。

他走到前面去打開了一扇鐵門，吱呀的聲音響起，又傳出來了不少迴響，我走過去一看，鐵門內是一條石階，通向地下的，周圍已經是漆黑的天色了，只有馬老爺子手裡的一盞燈籠發出微弱的光，照着眼前不過方寸的路。

石板非常的潮濕，有些角落甚至結着厚厚的青苔，而幾處腳印也非常的明顯，顯然是今天剛剛把人押進來的時候留下的。

看來，真的是一直沒用過。

越往下走得深，越能聞到一股潮濕的，生冷的味道，雖然在夏天這樣的地方稱得上涼爽，但呆久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走完了最後一級台階，就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當中，只有當馬老爺子將手裡的燈籠高舉過頭，就看到眼前一條長長的甬道，直通盡頭，兩邊都是鐵籠子，好像關野獸的一樣。

我不由的皺了一下眉頭。

其實，既然是關押人的地方，自然就不可能讓人進來享福，但看到這樣的鐵籠子，還是讓我有些難受。

人，畢竟是人，不是野獸。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馬老爺子幽幽的說道：“這裡，也沒有別的可以關人的地方，和工具了。”

“嗯。”

我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便跟在他身後往裡走去。

沿途經過了許多空蕩蕩的牢籠，拐了一個彎，才走到一個牢籠前，馬老爺子說道：“就在這裡。大小姐跟他談吧，我到門口去，要走的時候就叫我一聲。”

我點了點頭，他便拎着燈籠走了。

周圍又一次暗了下來，但卻並不是眼前完全一片漆黑，因為這裡和別的牢籠唯一不同的，就是頭頂上開了一個天窗，雖然也是裝了粗壯的鐵柵攔住，但這個時候月升中天，淡淡的月光從頭頂照下來。

不過，除了那一道光，別的地方就真的是完全的伸手不見五指。

裴元修人呢？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頭，上前一步。

而就在這時，牢籠裡面也傳來了一陣很細小的聲音，一個高大的黑影在光柱的後面，也往前走了一步，正正走到了那一道月光中。

立刻，我的眼前閃過了一片光華。

裴元修，他依舊是一身白衣，即使在這樣的地方，也絲毫無損他的乾淨和清凈，尤其當他站在那一道月光當中，月光照在他的白衫上映出的淡淡的光華，好像他整個人都在發光似得。

我頓時一愣，而他漆黑的眼瞳已經直直的看向了我。

……

一時間，兩個人相對無言。

我，當然是因為有話想要對他說，才會來這裡，可真正見面的時候，已經準備好了的那些說辭全部被我忘光了，只是看着他這樣安靜的站在面前，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的滋味。

而他，雖然身陷囹圄，卻彷彿比我更自在一些。

不知沉默了多久，還是他先開了口：“你來了。”

“……嗯。”

“比我想的，要晚了一點。”

“……”

“你下不了決心？”

“……你，知道？”

我微微有些顫慄，對他這句話，對這句話背後那冷冽的事實，他靜靜的看着我，在月光下，連他的睫毛也微微的發著光，那目光好像能將我整個人都看穿，看透。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點淺淺的弧度，似笑非笑的道：“我知道，現在整個西川的人，應該都想要殺我。”

“……”

“可他們的意願，也必須得到你的應允才可以。”

“……”

“所以——”

他的睫毛很輕很輕的顫了一下，連帶着那雙漆黑的眼瞳中也閃過了一點光，他看向我，比剛剛更加冷靜，甚至在冷靜中透着一點冷酷。

“你是來殺我的嗎？”

我的心頓時沉了一下。

說完那句話之後，他的目光上下看了我一會兒，我看不出冷意和敵意來，只覺得他安靜得有些異常，打量了我一會兒之後，他說道：“沒有毒藥，也帶匕首。”

“……”

“你……不殺我？”

“……”

“難道，那麼多人，都沒能說服你？”

“……”

他雖然被關在這裡，但似乎對外面的一切，那些人會要求殺他，他們會如何勸說我，全都了如指掌。

我的喉嚨微微有些發梗，沉默了半晌，終於艱難的開口，道：“我……還沒想好。”

說完這句話，自己也覺得有些恍惚，從在西川見到他之後，我已經不止一次說這句話，明明知道猶豫不決只會夜長夢多，也明白那些人對我說的每一句話，讓我做下這個決定都是為大局考慮，甚至也是為我考慮。

就連我自己也明白，殺了他，一了百了！

可是……

就在我心亂如麻的時候，他卻反而更淡然的笑了一下：“你沒想好，不代表別的人沒有想好。”

聽到他話中甚至還帶着一點笑意，一點冷意，我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着他：“元修。”

“嗯。”

“我可以不殺你。”

“……”

“你知道的，就算所有的人都想要殺你，我也可以不殺你。”

“……”

“可是——”

他看着我，專註而安靜：“你想要我做什麼？”

“……”

我愣了一下，也許只是自己都還在猶豫，但沒等我再開口，他卻已經輕笑了一聲，然後說道：“你知道，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我說道：“你和他，未必一定要你死我活。”

“……”

“當初你在勝京，沒有南下，不也好好的過了那麼多年？”

“……”

“天下那麼大，你為什麼一定就要京城？要金鑾殿？要那把龍椅？”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但這一回，我沒有等他開口，就急切的說道：“我知道，你當了幾十年的太子，江山社稷對你來說本是唾手可得的，一夜之間什麼都失去了，身份地位權力，什麼都沒了——那種感覺，也許真的很難過。”我有些急切，說話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顫跡，微微的喘息着：“可是，你經歷過那一切之後，不還是活着的嗎？”

“……”

“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嗎？”

他一動不動的看着我，聽我說完了那些話之後，微微垂下了眼瞼，遮住了他眼中閃爍的光，然後，我聽見了他乾澀的聲音在牢籠里響起——

“輕盈，你在紅顏樓的記憶，太深刻了。”

“……”

“所以，對於你來說，活着比很多事都更重要。”

“……”

“可是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活着，只是一切的開始。”

“……”

他抬起頭來看着我：“我們，不能只活着。”

我微微的顫抖着：“所以，就要你死我活？”

他沉重的一點頭：“對。”

我說道：“那——”

“要麼，你就在這裡殺掉我，一切都可以結束，比你預計到的任何結局，都更平安，也更美好。”

他這樣說著的時候，臉上甚至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笑意來：“你想過嗎？”

“……”

“我想過這個結局。”

“……”

“當我從勝京南下的時候；當我和申恭矣的人密謀的時候；當我在金陵，構築水軍營防的時候；當我下令，讓顧平去殺元珍的時候……”

“……”

“當我決定，殺劉輕寒的時候！”

我猛地一顫，好像突然有一陣冷風，從他的背後襲來，迎面吹得我全身冰冷，這一刻，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現了輕寒在中毒後，那一幕幕痛苦的，飽受煎熬的樣子。

我垂在身側的手慢慢的捏緊了。

他看着我，更加平靜的說道：“除了京城、金鑾殿、那把龍椅之外，我也一直在等着這個結局。”

“……”

“無怨無悔。”

“……”

“你難道，沒有想過這個結局嗎？”

“……”

“他，難道沒有想過嗎？在他痛苦的時候，瀕臨死亡的時候？”

我握緊了拳頭，指尖在掌心折得有些發疼，我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他，沒有想過。”

“……”

“他只是告訴我，要如何保護自己。”

“……”

“他，沒有要為難我，所以我，也不為難自己。”

他愣了一下。

而我抬頭看着他，眼中酸澀得彷彿要流出淚來，哽咽着說道：“元修，你可以不是這樣的結局，你可以選擇別的。”

“……”

“我求你，放棄好嗎？”

這一回，裴元修沉默了下來，比起剛剛的淡然和冷靜，他眉心慢慢出現的懸針紋也終於讓我明白，他的內心，也是有着掙扎，有着煎熬的。

我靜靜的等着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抬起頭來看向我，開口的時候，聲音帶着一點柔和，甚至溫柔：“我也求你一件事，你答應我。”

“什麼事？”

“如果，要殺我的話，你親自動手。”

“……”

“我不想死在別人的手裡。”

“……”

“我也不會死在別人的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