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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a300_4 “我不想你將來,會更恨我。”

聽到這句話,劉三兒微微的蹙了下眉頭,急忙說道:“我怎麼會——”

“噓——”

不等他說完,我伸出手,輕輕的貼在了他的唇上,他驀地怔住了,我卻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有些疲憊,也有些掙扎過後的虛脫,卻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就這麼慢慢的閉上眼睛,睡去。

從那天開始,劉三兒雖然還是對劉大媽他們隱瞞自己的事,卻也沒有再隱瞞我的必要,便也時常回家。

人的改變,說慢也慢,說快也快。有的時候有的人,也許會固步自封,幾十年如一日的固執堅定,不曾改變一絲一毫;而有的時候,一件事,一夜間,就可以讓一個人的生命完全改變。

劉三兒,卻不同。

他的改變是一點一滴,如同溪流混入江河,看不出痕迹,可等你發現的時候,他已經不同往日了。

也許是因為每天要在銷香院做太多的活,不僅動手,腦子動得更多,他比起過去消瘦了許多,端正的臉龐越發的稜角分明,鼻樑高挺,唇線清晰,透着一絲俊朗;眼睛因為疲憊而凹陷了下去,卻阻攔不住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

那是比起澄清,更加透徹的光。

……

不知不覺,冬天到了。

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寒風呼嘯冰雪封天,濕潤的空氣裡帶着潮濕的冷意,卻並不滲人,就好像我現在的窮日子,雖然窮,卻始終有滋有味。

這天下午,我坐在院子里把曬好的魚乾剪成條,而劉三兒就坐在一旁的桌子邊,趴在上面幫人寫信。

我已經剪好了一大半筐魚乾,一抬頭,卻發現他一直沒有落筆,而是看着被風吹乾的筆尖發獃。

我看了他幾次,終於忍不住問道:“三兒,誰的信啊?”

他猛然驚醒一樣,抬頭看了我一眼,道:“哦,趙大娘的信。”

“又給她兒子的?”

“嗯,”他點點頭:“邊關的戰事好像吃緊,趙大娘好久沒有收到他們的信,一直很擔心。”

我微微蹙眉。

這些日子,我沒有再離開過這個小小的院子,也聽不到戰場上的殺聲震天,可北方凜冽的風還是會帶着一絲血腥氣吹到南方來,吹進我的生活里。

邊關的戰事,的確不容樂觀,尤其現在初冬,如果在這個時候無法取勝,草原上的糧草一枯,戰事就只能延緩,也就是黃天霸之前猜測的,天朝和勝京將會形成長期的對立,那樣對勝京並不會有實質的好處。

所以,他們必然要在這時候,盡最大的力量,攻破北方防線。

戰爭,應該是到了最慘烈的時候。

而那個男人,他現在,也應該很難……

就在我微微出神的時候,劉三兒突然抬頭對我說道:“輕盈,你覺得當今的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

“……”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傻傻的看着他,過了很久,才慢慢的開口道:“你,問我什麼?”

劉三兒索性放下手中的筆,轉過身來看着我,說道:“輕盈,你覺得當今的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

他認真的看着我,像是等着我回答,而我,卻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整個小院子靜了下來。

其實現在,我已經很少去想過去的事,也很少去想過去的人,就算不經意的想到,也不會再有痛或者難過的感覺,因為一切都離得太遠,從船上躍下的那一刻之後,一切就好像成了上輩子。

裴元灝,只是一個遙遠的——回憶里的人,而已。

可是,劉三兒,我現在的丈夫,卻在我的面前這樣問起了他,好像一幅前世的畫卷,猝不及防的闖入了今生的夢,恍惚得亦真亦幻。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我才回過神,慢慢的低下頭繼續剪手裡的鹹魚干,一邊剪一邊道:“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劉三兒道:“這些日子,銷香院里的學生都在說皇帝,我雖然一直在聽,可是心裡卻總是有點怪怪的。”

“哦?為什麼?”

“我覺得,他們說的,雖然有道理,但並不是都對。”

咔嚓一聲,最後一塊鹹魚被我剪成了兩段,我輕輕的放下手裡的剪刀,轉過頭笑着看着他:“哦?那你說說,為什麼不都對。”

劉三兒微微蹙眉,帶着一絲疑惑慢慢的說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們說的,是皇帝逼宮奪位,殘害手足的斑斑劣跡,為了自己的私慾,連年征戰,橫徵暴斂不顧百姓疾苦,是古今第一大暴君。”

我聽了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也沒說什麼,只問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劉三兒說道:“要說皇帝逼宮奪位,殘害手足,雖然我們沒有親眼看到,可坊間傳聞極盛,我想多少應該是有跡可循,不是空穴來風,可要說他不顧百姓疾苦,是個暴君,我覺得好像言過其實了。”

“為什麼?”

劉三兒道:“我還記得幾年前,呵,就是我們第一次認識的那一年,各省的飢民湧入揚州,聽說就是當時還是皇子的他,設寒風宴擺清水席,計誘那些奸商拿出米糧賑災;後來,揚州城爆發了瘟疫,聽說他也並沒有丟下城裡的百姓自己逃命,反倒是趕調了各地的藥材,為病患尋生路,一直到藥劑製作出來,他才啟程回京的。”

我靜靜的聽着,嘴角帶着一點微微的笑意。

劉三兒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陌生,甚至其中那些驚心動魄的每一時每一刻,我都親身經歷過,可現在聽來,卻好像只是一個遙遠的故事。

劉三兒繼續說道:“這些事,都是揚州的人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我覺得,能做出這些大事的人,能真正為百姓着想的人,不會是個暴君,相反,難得的明君,才能做得到他做的事。”

我微微笑道:“那麼,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劉三兒似乎有些遲疑,躊躇了許久,終於慢慢說道:“所以,我覺得,他或許不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應該還算是個好的皇帝。”

不知為什麼,聽到劉三兒的話,我的心裡並沒有太大的震撼,也沒有吃驚。

只是怔了一下。

……他,或許不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應該還算是個好的皇帝。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明明應該是知道的,可直到現在,剛剛,劉三兒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好像才恍然大悟起來。

不過,說是恍然大悟,也只是悟了而已。

真正讓我吃驚的,卻是劉三兒。

一直以來我都知道,這邊的人有一個並不算好的特質,喜歡捕風捉影,用自己的思想去臆測他人,然後指責抨擊,而作為讀書人,矛頭指向朝廷,此風尤甚。可是劉三兒,卻不是這樣的人。

在心裡有疑惑的時候,他沒有偏聽偏信,也沒有一味的接受別人的思想,而是自己去想,去思索,去尋求真相,這不僅僅是一種智慧,更可以說是一種很好的品質。

他,真的太像他的父兄了……

看着他認真的表情,我微微的笑了,也沒有再說什麼,低下頭準備收拾,他一見急忙走上來阻止我,自己端起裝滿了鹹魚段的筐子,往竹架上放,一邊忙活一邊問道:“輕盈,你覺得我想的是不是對的?”

我坐在椅子上,微微笑道:“我覺得你說的,不算錯。”

劉三兒高興的笑了起來,等整理好竹架上的東西,他慢慢走回到我的面前,說道:“輕盈,如果我之前說的沒有錯,那麼我覺得有一點很奇怪。”

我微微挑眉:“什麼奇怪?”

“既然當今皇帝應該算是個好皇帝,為什麼百姓不但不擁戴他,反倒一味的反對他?”

我挑起的眉毛慢慢的皺了起來。

劉三兒還說著:“既然他是一個好皇帝,那麼做的事當然是為百姓好的,而老百姓,也只是想過好日子而已,可為什麼雙方會像現在這樣矛盾,這就好像——好像——”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竊竊的笑了一下道:“就好像兩個人,如果你也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那麼我們成親,日子當然就像現在這樣,就算難,但也很幸福。”

“……”

“可如果,兩個人明明互相喜歡,在一起卻始終不幸福,那麼兩個人中間就一定會是有問題的。”

“……”

“皇帝現在就是這樣,我覺得他頒布的一些法令,其實並不是那些學生們說的那麼罪大惡極。就像這一季,朝廷已經徵收了三次重稅,不過你之前跟我說的,北方在打仗,如果糧草供給不足,朝廷戰敗,可能我們還要經歷一次屠城,甚至滅族。也就是說,這場仗必須打,皇帝徵收糧草沒有錯,可既然沒有錯,為什麼百姓反對,這其中應該是有問題的。”

說著說著,他的眉毛也皺緊了:“問題在哪兒呢?”

他一邊喃喃的說著,一邊低頭思索,整個人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問題里,而我坐在他的面前,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種熟悉的,不安的情緒,又一次湧上了心頭。

劉三兒……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很輕的笑聲,淡淡的如風一般,劉三兒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抬起頭,就看到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睛微微的彎着,帶着近乎愉悅的波光看向劉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