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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六月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可這還沒進六月,已是這般的天兒了,上一刻還是晴空萬里,下一刻便是大雨傾盆。

乾清宮西側小殿雍肅殿里,一室靜默,只聞雨聲。

冰盆漸融,水滴無聲滑落,一如跪成一片的閣老重臣們額角涔涔而下的汗珠。

半晌,壽哥比冰還冷的聲音迴響在殿中:“朕,不是在同你們商量,是告之你們,朕,要親征北虜。”

已經喊過數輪“皇上三思”、喊得嗓子都有些沙啞了的大臣們再次叩首下去。

首輔李東陽抬起頭來,剛一聲“陛下”出口,已被壽哥堵了回去。

“老先生想說什麼,朕都知道了,這些天,翻來覆去便是那幾句,朕都能背下來了。沒新鮮的,便不用說了。”

李東陽嘆了口氣:“皇上雖不喜聽,然勸諫乃是老臣本分,老臣仍是要說……”

“朕不需要你說這些,朕要讓你們做,四夷館、戶部、兵部和山西武學,還有工部,該籌備的都籌備起來!”

“皇上,老臣還是那句話,到底邊關並無異常報上來,眼下便開始籌備,只怕反而引得邊關不穩。”李東陽說話間看向王華,想讓王華勸幾句。

那邊卻是張永先張口。他膝行幾步,語帶嗚咽,道:“萬歲爺萬金之體,還請運籌帷幄,且讓奴婢出一把子力氣,往邊關去吧……”

張永如今得了爵位,御賜府邸,在外行走便格外注意形象,甚至會刻意端着些,以圖洗掉他身上“內官”的烙印,努力做個普通朝臣。

然,此時,頂着他素來最在意的朝廷重臣們的目光,他卻拋開體面,一口一個奴婢,把自己重新放回到塵埃里,只求勸住這位小主子。

壽哥卻根本不理他這份苦心,面有不虞,抬高了聲音,“大伴!你知道朕對你的安排!”

張永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萬歲爺曾讓奴婢好好練兵,萬歲爺曾說,他日,想用奴婢在九邊!奴婢一直記着這句話,片刻也不敢放鬆,如今,奴婢求萬歲爺成全奴婢,就讓奴婢去邊關吧!”

說到動情處,他已是老淚縱橫,“只萬歲爺把奴婢當人看,只萬歲爺說過奴婢是條漢子!奴婢原就當肝腦塗地以報聖恩,如何能看着萬歲爺涉險?就讓奴婢先替萬歲爺去這一趟,奴婢必定不負萬歲爺期望,對得起萬歲爺賞奴婢‘驍勇善戰’幾個字!”

壽哥聞言也不免動容,緊走兩步扶住張永,輕輕喚了聲“大伴”。

張永以頭觸地,高聲道:“請萬歲爺成全奴婢!”

幾個老大人原見今兒皇上還將張永也招來了,生怕張永做了那王振第二,攛掇小皇上往關外去。

此時見張永如此,彼此交換了眼神,都放下心來,又不免唏噓。

此間王華因兒子王守仁的緣故與張永算得有交情,也是諸閣老中唯一沒正面抵制過張永封爵的,這會兒也只能他出面。

輕咳一聲,王華勸壽哥道:“皇上,泰安伯(張永)忠肝義膽,一片赤誠。且他在邊關多年,深知邊關情形,又屢立奇功,皇上正當遣他再度披掛出征,最為穩妥。”

去年歲末因苗逵老邁,內閣大佬們就打算讓張永替換苗逵來着,也是把張永這個聖眷隆重的遠遠打發走,免得再出一個劉瑾。

只是小皇帝一直不肯應。

此刻王華一說,眾閣老皆順勢點頭稱是。

壽哥臉色就有些難看起來,涼涼道:“泰安伯隨駕親征,作先鋒官也是一樣的。”

眾老大人一噎,不由頭疼。

正僵持間,外面劉忠悄沒聲進得殿來,得到壽哥示意,方低聲稟報,沈瑞到了。

壽哥微微頷首,那邊沈瑞和張會兩個被引了進來,齊齊見禮。

此時的沈瑞顯得風塵僕僕,又因雨天濕了半片官袍,看上去越發狼狽。

王華雖猜他想必是剛剛抵京便被召進宮中,甚至都不曾回府更衣,也來不及同他岳丈通氣,但仍忍不住去看楊廷和。

見後者微微搖頭,他仍不免失望,暗暗嘆了口氣。

楊廷和沒能和女婿對上詞兒,此時便搶先開口,以圖給女婿點兒提示。

“皇上召沈瑞回京,可是要問他河南情況?如今河南依舊受旱,山陝援助河南尚且不及,若是此時邊關有戰事,則山陝供給怕要吃力。”

說著就看沈瑞。

不止是他,連帶壽哥在內,滿屋子的人都看向沈瑞。

沈瑞在心裡無聲嘆了口氣。

張會來接他,對內宮的事只丟下六個字“不能說,不要問”,倒是將皇上鬧着要御駕親征的事情向他詳細說了。

沈瑞自是曉得內宮的事兒知道得越少越好,再是好奇也不會去問。

而聽得御駕親征,他毫不意外,這到底還是同歷史上的正德一樣了。

只不過,歷史上,正德跑去邊關和後來親征寧藩時隔兩年。

而現在,兩樁趕到一塊,可真不是親征的好時候。

尤其,寧藩這會兒怕是巴不得壽哥趕緊親征呢!

就是楊廷和不遞這話茬,沈瑞也是想苦口婆心勸一勸的。

只是,這位真鐵了心要親征,哪個攔得住呢?

歷史上大臣們沒讓他去,他還不是自己偷跑宣府去了!

聽得壽哥冷聲喊了沈瑞,沈瑞深吸口氣,對上壽哥陰沉的目光,肅然道:“臣斗膽,敢問陛下,御駕親征,是準備禦敵,還是準備討伐韃靼?”

壽哥微微一愣,隨即冷哼一聲,道:“你才回來,不知道。朕說的是,若北虜來犯,朕必親征。”他偏頭掃了一眼眾人,“不過是先籌備着。”

其實說起來,哪年甚至哪個月都有犯邊事件發生。今年因着草原大旱,大舉進犯的概率更大。

沈瑞垂下頭,道:“臣竊以為,若禦敵,邊關其實時時刻刻都是備戰狀態,四夷館也經營了數年……當待有信報確認確實有敵人大舉來犯、且確實值得陛下御駕親征,才宜大範圍行動。”

“而若陛下準備討伐韃靼,臣以為,還需要養精蓄銳數年。臣只隨老師學過幾日粗淺拳腳,並未正經學過兵法,但也聽過‘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朝廷邊疆開馬市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讓草原曉得,他們眼中普普通通的牛羊、甚至牛皮羊毛牛羊乳這等‘不值錢’的東西都能換來大明的好貨物,輕輕鬆鬆養牛羊就能有衣穿有鹽吃,完全不必提着腦袋掙命廝殺。此後,至此多養牛羊少養騎兵,日漸消除他們劫掠之心,臣認為,這便是伐謀。”

沈瑞說著向懷裡取出油紙包了數層生怕被雨水淋濕的摺子,雙手捧起。

“皇上,李閣老的高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藍章的公子藍田,如今正在河南,不計辛苦研製獸葯,就是要想讓草原知道,有些好東西,靠搶,是搶不來的,搶得走方子和藥草他們也一樣配不成!只有維持和平,規規矩矩來換,才能讓他們的牛羊更肥壯,換更多東西。此乃臣就此事所書條陳……”

李東陽在一旁暗暗呼了口氣,他沒想到沈瑞倒是厚道,讓他愛徒在御前掛了名,當下向楊廷和微一頷首,以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