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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臘月,好似立時便有了些年味兒。

京中各處商鋪年貨早早都擺了出來,遼東的山珍、福建的海味、蜀中的佳釀……這全天下的好東西都匯聚到天子腳下來,以圖賣個好價錢。

而京城百姓也是見多識廣,隨着海貿日益繁榮,海外的東西見得也多了,什麼都不稀奇了,想賺他們的銀子,也不是容易事。

不過今年還真箇稀奇的,那便是市面上出現了不少牛羊肉,價格竟是十分便宜。

往年羊肉多自遼東來,自從去年延綏馬市重啟,京中便多是塞北的肉羊,價格也有下降,但也絕對稱不上便宜,不是尋常百姓人家吃得起的。

更不用提牛肉。

為保護耕牛,朝廷是禁止私自宰牛的,便是牛病死了,也要上報官府後方能處置牛肉。

邊關牲畜交易,自也是多買賣價值更高的耕牛。

尋常百姓想吃牛肉,也就只能想想罷了。

可今年市面上出現的牛肉,多是醬肉、熏肉。

坊間不免有議論,說是今年邊關多處重啟馬市,韃子恐是怕大明耕牛多了,故意宰殺了牛直接賣肉過來,忒也黑心。

說起來一個個都是義憤填膺,但又有誰不是掉過頭便歡歡喜喜買了便宜牛羊肉回去!

百姓其實最容易被滿足,只要鍋里有肉,便是一個肥年,日里家家飄着肉香,日子也就格外有奔頭。

此時的西苑豹房公廨偏殿暖閣里,也是一陣陣的羊肉鮮香。

壽哥正圍着暖鍋子涮羊肉,一雙筷子上下翻飛,吃得眉飛色舞,好不痛快,時不時還要叫聲好:“鮮得緊,鮮得緊!”

“可比你孝敬的遼東羊好。”壽哥笑嘻嘻的筷子一戳張會。

張會也是吃得一腦門子汗,陪笑道:“皇上當年可不是這麼說的,想是遼東羊吃得膩了,方覺得塞北羊好。”

壽哥面上還是嬉皮笑臉的樣子,話卻頗有些意味深長,“不是朕貪心,這遼東的羊肉固然也好,但,還是比不上北疆的吶。”

張會夾着肉的手不免頓了一頓,很快又十分自然的送肉入口,邊大嚼特嚼邊笑道:“皇上聖明,重啟馬市,方令臣等有幸嘗得此等美味。哎,真盼着能日日吃到!”

便又調頭沖龐天青笑道:“這便有勞子闊了。”

龐天青也陪在席上,只是可要比這兩位吃得斯文多了,聞言從容撂筷起身,沖壽哥行禮道:“臣必盡全力……”

壽哥連忙揮筷子擺手,不滿道:“沒外人,說這些恁是無趣!坐下坐下,快吃快吃。”又指張會,“這廝可是大飯量,你再不吃便被他搶沒了。”

龐天青一笑,再次行禮落座。

邊關各處馬市重啟後,四夷館作為“翻譯機構”也有分支入駐當地,更是將觸手進一步伸向草原。

龐天青因統管此間事務而地位不斷提升,明面上官職也已是翰林侍講學士,他妻子蔡洛更在上個月被封了郡君。

當然,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看來,這些皆因淳安大長公主府。

淳安大長公主夫婦一直全力支持皇上的所有政策,尤其是宗藩政策的推行,作為宗人令的蔡駙馬功不可沒。

皇上投桃報李,給他們孫女個郡君也算不得什麼。

而本來侍講學士品階便不高,彼時又是各路人馬瓜分閹黨位置之時,龐天青背靠大長公主府,晉陞一兩級實屬平常。

心有妒意的人也少不得說上幾句酸話。

龐天青素來豁達,從沒理會過那些非議,只將全部心力都用在九邊。如今皇上意在北疆,他也正可一展抱負。

“今年會有大批牲畜,原也在意料之中,只不過還是比臣等先前預估的要多。”龐天青遂說起邊貿的情況。

當初魯商在遼東馬市大批收購牲畜,致使靠近遼東的部落在賣自家養的牛羊之餘,還靠着做二道販子賺了個盆滿缽滿。

消息傳遍草原,諸部無不眼熱。

所以當延綏馬市重啟後,不少部落試探着過來交易。

在楊一清、沈瑞等人推動下,大明一再放寬牲畜交易限額,又嚴格管理市場秩序,使價格相對公道,嚴防欺詐搶掠等行為,草原諸部在交易中換到了大量生活物資,嘗到了甜頭,回去便着手擴大養殖規模。

從前養殖規模受限,是因為秋冬牧草短缺,養不活那許多牛羊,最後宰殺也是浪費。而今可以在入秋之前便將多餘牲畜賣給大明,換來過冬所需的米糧布匹,那還猶豫什麼!

消息傳開,不止一個部落擴大了養殖,而今年又多開了寧夏、大同馬市,因覺來的商人多,必然能賣更多牛馬,不少部落是將族中能賣的牲畜都趕了來邊關,準備大賺一筆。

結果卻是大量的牛羊聚集,導致價格大幅度跳水。

可恁多牛羊帶回去也養不過這個冬天,所以基本上只要不賠本,牧民捏着鼻子也都賣了去。

而大明商人們買時候是高興了,卻還要考慮運回去這一路上的草料人工成本——今年大明多處大旱,草料價格也上漲了不少。

在大明不能隨意宰牛,在草原上可不犯法……所以,許多牛羊就這樣變成了好存放的腌肉製品。

這實惠,也就落在了大明百姓身上,豐盛了年節的餐桌。

但,誰也不是傻子,哪個部落肯費力養大牛羊來便宜大明百姓?

這暖閣內沒有外人,龐天青便直言回稟,“雖則今歲牛羊多且價廉,咱們佔了便宜,但如此一來,明歲草原上養牛羊的怕要少了。”

“尤其,草原上剛剛傳回來的消息,今冬天暖,至今不曾有雪。”

皇上只叫了他和張會來,自不是單純讓他們來共享美味羊肉的。龐天青也不是那等報喜不報憂的人。

張會聞言,掂了掂手中筷子,默默嘆了口氣。

他在遼東數年,深知這話背後的含義。

冬日若是少雪,翌年草原上十之八九要旱的。

那可就不是明年交易的牛羊減少的問題。

以草原諸部屬狼的脾性,一旦大旱缺少糧食,必然是要犯邊劫掠。

恰龐天青也在這時道:“臣曾寫信給沈恆雲,聊過此事。臣等都擔心,一旦塞外覺得從馬市中得不到他們想要的,只怕會再起兵戈。”

張會心下一嘆,邊鎮當然十分重要,但對於當下有楊一清鎮守邊關、又有強大軍械利器的大明,韃虜來犯邊是占不到什麼便宜的,他並不擔心邊關,而是,擔心朝中。

只要有韃子犯邊的消息,朝中肯定又要一場唇槍舌戰,會有一大批人跳出來義正言辭要求關閉馬市。

在掃清山西諸藩、劉瑾一黨的勢力後,未待朝中諸公反應過來,小皇帝的人已是迅速補全了馬市這邊的空缺,將馬市牢牢掌握在手中。

邊貿利潤如此豐厚,諸公卻連邊兒也沒沾到,如何會甘心,自然是要攪合攪合的。

張會如何肯讓這樣的局面出現,且不說他們花費了多少心血才讓馬市有了如今的繁榮,單論一旦馬市關閉,韃虜沒處弄米弄布,只會變本加厲來劫掠,那才真箇是後患無窮。

撂下筷子,張會鄭重道:“皇上,馬市這邊,萬不能關停,相反,還得繼續擴大交易品類,不止讓他們賣馬牛羊,牛皮、羊毛種種與我們都有用處——山西武學那邊軍械研究正用得上牛皮,聽聞今年活牛都成了醬牛肉,牛皮倒讓他們收了去,正是便宜。沈二那邊羊毛紡織工坊也有模有樣了,他如今到了河南,也是要在建工坊的,離着山西還近,羊毛運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