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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城,蓮苑。

除卻甄應嘉為中老年人外,其餘七家家主,皆為白髮老人。

此八人面色凝重的坐在宋岩的房間內,看着宋岩怡然自得的在書桌前揮毫……

他們分明是逼宮之勢,可在老而彌堅的宋岩面前,八人的氣勢如冰雪遇到陽光,只能化為春水東流去。

足足寫了大半個時辰,宋岩才收筆。

然而紙面上,卻只留下九個大字。

自宋華手中接過帕子凈了凈手後,宋岩面色淡然的看着房間內諸人,道:“叔和、東明,你們來品鑒品鑒。這幅字,是老夫近年來的得意之作。伯歧,你是書法大家,也來指正一二。”

八人聽聞此言,相互看了看後,都看出彼此眼中的無奈,卻不得不壓下心中的焦躁,起身去看宋岩的字。

眾人來到書桌前,就見桌面紙箋上,書着九個蒼勁古拙的大字:

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松禪公……”

褚東明等人看出宋岩之意,不由都變了臉色。

宋岩不等他們開口,便擺手止住,道:“你們除卻是江南諸家的族長,亦是大乾士林中有數的當世大儒。許多道理不用老夫贅言,只是我沒有想到,你們還是尋上門來,老夫很失望。”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面露慚愧之色。

方哲方叔和拱手苦笑道:“汗顏吶!松禪公教訓的是,我等……唉,終究做不到松禪公知行合一的境界。”

道理他們都懂,他們哪一個不是飽讀經史子集,哪一個不是千年青史爛熟於心?

難道他們不知道土地兼并之禍,是亡國之由?

所有的這些道理,天下能說得過他們的,寥寥無幾。

可那又能怎樣?

因為他們背後都有一個龐大的家族……

尋常人家,供養一個普通讀書人都要三代積蓄。

而他們這樣家裡人人讀書的家族,一年的花銷缺口又要多大?

況且他們又與尋常讀書人不同,江南十三家中的子弟,讀書不止要考試,還要揚名。

縱然科舉不第,也要成為江南名士。

成為名士之後,地位並不比中第的舉人進士差。

然而想要揚名,卻需要極大的代價……

這些,都是他們當族長的人需要費心考慮的事。

如果任朝廷推行新法,丈量田畝,攤丁入畝,且按律法嚴格執行讀書人免稅賦的定額,那對他們而言,將會是一場無法承受的災難。

因為按律,一個秀才優免田不過八十畝,未仕舉人優免田一千二百畝,未仕進士優免田三千三百五十畝。

聽起來很多,但在江南這個堪稱科考災難之地,中秀才容易,中舉人卻是如同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一個宗族能中舉者,百中無一。

能中進士者,更是十年難有二三人。

相比於江南各家動輒數十萬畝的田產,這些優免田的份額相差太遠太遠。

一旦執行新法,光交田稅,他們就能交到破產。

這讓他們如何能夠知行合一?

一陣難堪的沉默後,孫家家主孫伯歧沉聲道:“優容養士,乃聖祖皇帝定下的國策。當今天子苛待太過,搜刮太甚,豈不聞天命不可違,祖宗之法不可變乎?若朝廷逼迫太甚,難免江南不安。”

宋岩聞言,淡然一笑,看着孫伯歧道:“不意伯歧竟有此等魄力,也好,不嘗試一番,焉知哪條路能走得通?”

孫伯歧:“……”

方哲幾乎是用恥笑的目光看了這糟老頭一眼,威脅到宋岩頭上,何等不智?

再者,就你孫家那些勢力,果真能造反不成?

孫伯歧被方哲看的惱羞成怒,怒聲道:“獨我孫家一家自然掀不起大風浪來,但若我等八家聯合,天下誰敢小覷?誰敢輕辱?只怕人心不齊,方使百年華族,被小兒輩各個擊破,成為笑柄。”

又是一陣沉默後,甄應嘉嘆息一聲,道:“秦、趙兩家之過,怪不到清臣頭上。”

歐陽德謀搖頭道:“元仲,此處無外人,事已至此,又何須再避重就輕?松禪公這位關門弟子南下之意,用那些借口瞞得過旁人,還瞞得過咱們么?他就是為了新法而來!”說著,歐陽德謀看了眼耷垂着眼帘的宋岩,眼中閃過不滿之色。

劉家家主劉彥才點頭附和道:“白世傑、秦栝、甄頫,他們或許有違背國法之事之行,但若談其謀反,實在難服人心。以此罪名大肆抄家滅族,手段狠辣,非君子之行也。”

二人說罷,房間內再度沉默。

他們在等宋岩給他們一個說法,或是說,一個交代。

過了良久,一直垂着眼帘的宋岩緩緩抬起眼,昏老的眼睛掃過眾人,蒼老的聲音道:“站在你們的立場,或許便是如此。但站在琮兒的立場,自有他的道理。老夫老了,已是風燭殘年,接近油盡燈枯之時,無力再為你們做主。琮兒也已長大,你們若有何不滿,可直接去尋他討個說法。亦或是,你們聯合起來,向朝廷討個說法,皆可行。

老夫唯一能提醒你們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言至此,老人渾濁的老眼漸漸鋒利起來,看的眾人不自在起來,聽他繼續道:“此時並非亂世,百年前,太祖高皇帝率領開國一脈,耗盡心血和氣力,死亡百萬之眾,才終於覆滅異族,復我中華故土,安定了天下。誰若妄圖以一家一姓之私利,動亂江南百姓,此為自取亡族之道。秦家不過抄家流放之罪,而梁溪趙家,九族難全。

煌煌大勢不可逆,不自量力者,只能化作齏粉!”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面色灰敗。

造反個屁啊!

江南巡撫郭釗,按察使諸葛泰,再加上錦衣衛的人,早就趁着緝拿白家、秦家餘孽之機,派軍隊入駐江南各州、府、縣,昨夜更是再度調動了錦衣緹騎和江南大營,強壓至江南省各處。

當然,他們若果真想要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也能鼓盪起偌大的風波來。

只託庇於他們各家的佃戶和奴僕,加起來也有數萬人。

再加上故舊、姻親等相交之族,還有他們幾家在鄉杍間的名望,掀起百萬之眾起事,也未嘗不能。

只是這等倉促起事,毫無疑問會以失敗告終。

而失敗之日,就是他們闔家闔族男女老幼一起上菜市口被腰斬之日,且會背負上逆賊之名,遺臭萬年。

這等事,他們又怎會去做,怎敢去做?

方哲苦笑道:“松禪公,我等豈會如此不智?若早知趙家一龍是那等身份,當初也不會和趙家走近。那孩子可惜了……”

褚東明冷笑一聲,道:“有何可惜?不過白日做夢罷。趙家有那麼點前朝皇族的血脈,其實早就連宗室都算不上了,卻做起了那樣的蠢夢,自取死路又怪得了誰?只恨豎子混帳,連累我等。”說罷,又看向宋岩道:“松禪公,我等此次上門,並非為發難而來。只是……實在走投無路矣。正如松禪公所言,大勢煌煌,我等已無法抗衡。可若任憑新黨施為,江南士族俱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