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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度裴中立心裡發苦,河東裴氏雖然號稱世代冠纓,然而實際上也不過是前朝時才崛起的新銳士族,到了現在已經有了點後繼無力的感覺。

江山代有才人出,便是風流如當年王謝,那繁華也總要被雨打風吹去。裴度一直想着抓住現在的機會,為裴家的未來多培植一些根基。

說句良心話,皇帝親政之後能夠第一個想起出鎮河東的自己,並把自己調回來任職尚書左僕射,裴度心裡對李旭是很感激的。

但是在收回維州這件事上,裴度並不能去支持皇帝。

這便是朝廷,既然魚公公已經表態,那就不會有任何一個朝臣敢於反對,這是三年前魚公公用殺了神皇帝兩個兒子做出的證明。

裴度準備努力說服皇帝,魚輔國不是神仙,他總會死,總會老,總能等到他撒手的時候。到了那個光景,皇帝再有所作為也為時未晚,畢竟皇帝還年輕。

如果真的要模仿當年的高貴鄉公曹髦誅滅權臣司馬氏,皇帝能依靠的力量又有哪些?半荒廢了的金吾衛還是遠在川蜀的李吉甫?

魚輔國已經殺了一個真正的皇帝,裴度相信他不介意殺第二個。

尚書左僕射匆匆趕到清涼殿的時候,發現左金吾大將軍李從賢已經帶着金吾衛的甲士們將清涼殿層層圍住,頂盔摜甲的金吾衛士們眼神都有些迷離和顫抖,唯有李從賢身穿烏黑的重甲,披着大紅斗篷,一手摸着腰間寶劍,一手抓着兜鍪的立在清涼殿門口,他身邊是神色陰毒的黃士良。

“從賢在此意欲何為?”裴度撇下侍從穿過金吾衛士的包圍走到李從賢跟前,怒氣幾乎無法壓抑。李從賢和他都是從神皇帝時代過來的老臣,彼此之間還有些香火情在,金吾衛現在擺出這麼一個樣子,難道是想殺出宮去和禁軍火併嗎?

“中立兄,我接到了陛下的密詔,帥兵護衛寢宮。”李從賢也不稱呼裴度的官職直接稱呼他的字。

“密詔?什麼密詔。中書省不行文,門下省不審查,那便不是朝令。”裴度這便明白皇帝這邊果然是想要動手了。可又因為一點點小事就要弄得血濺宮闈,再搭進去一位陛下。

“有人向陛下投毒。”黃士良厭惡地看了李從賢一眼,出口補充道:“陛下寫了密詔給李大將軍,所以李大將軍這便來護駕了。剛剛還讓蜀王和光王入宮,說是要交代遺命。”

投毒?遺命?這都是哪跟哪?

變生肘腋,裴度更是着急,這麼大的消息宮裡面怎麼就沒傳出來,今日朝參時不還說陛下只是感染風寒了么,怎麼到現在就是被人投毒了。

裴度正想往裡面接着走,眼前卻擋住了一個身穿鎧甲的高大人影。

倉啷一聲,李從賢便將刃光如秋水一般的寶劍抽出鞘,橫在自己身前。

“裴中立,無有聖上明旨,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窺探虛實。”

果然是把寢宮給封了。面對李從賢的白刃,裴度一揮袍袖:“李從賢,我是尚書省左僕射,我要面聖,你也敢阻攔?”

“中立兄,清涼殿的公公都不能放進去。”李從賢衝著努了努嘴:“你就是尚書令也不行。”

“李從賢,我看你隔絕內外,分明是要造反。”狠話說過,裴度也是急了放下宰執的架子道:“從賢啊,你是國之柱石,還要勸勸陛下,不能亂來啊。”

“中立兄,是有奸人要毒害陛下,怎麼就是我隔絕內外。”

任是裴度怎麼說,李從賢就是不讓他進去,着急的裴度始終不肯罷休,黃士良也不開口只是在一旁低眉順眼的站着。

清涼殿外吵吵鬧鬧,清涼殿內李旭則躺在卧榻之上,臉色蒼白,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在自己的卧榻之前擺着兩個椅子,蜀王和光王戰戰兢兢的坐在椅子上,生怕有什麼行為躺在床上的皇帝逮住發難,被金吾衛推出去砍了。

壓抑的氣氛如同一塊海綿,將周圍的聲音全部吸納其中,只留下沉默。在這沉默之中,李旭沉重的呼吸像是壞了的風箱一樣吭哧吭哧的,光王與蜀王的頭上都是汗涔涔的。

“咳……咳……”李旭劇烈地咳嗽幾聲,似乎要把肺從胸腔內咳出來一樣,皇帝勉強地從床上爬起來,兩隻眼睛掃過身前的光王和蜀王。

“皇兄。”小戲骨蜀王感情第一個醞釀完畢,眼淚嘩啦啦的從眼眶裡滾了下來,雖然略有一點浮誇,但是好在感情真摯,讓人心生憐憫。

“陛下。”老演技派光王也不輸蜀王太多,他眼眶泛紅,聲音哽咽,顯然也是動了真情。

李旭扶着床沿坐起來。

“朕怕是跟先皇一樣,為人所算計了。”李旭搖了搖頭,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癆病樣子。“以後這大虞江山,還是要靠你們了。”

“陛下這是什麼話,陛下春秋鼎盛,大虞江山社稷還要仰賴陛下……”光王立刻表態道:“陛下還是先調養一下身體,日後……”

李旭絲毫不差地感應到眼前兩人心中那近乎狂喜一樣的心情,畢竟倘若自己離開人世,那麼皇位必然是由眼前的這二位擇一來繼承,託大虞皇室凋零的福氣,本來最沒有希望的這二位現在是排位第一第二的繼承人。

“怕是沒有什麼日後了,皇叔。”李旭看着光王,對方眼中的淚花和臉上的傷感與他內心的狂喜形成了一幅絕佳的諷刺性場景,讓自己感覺到愉悅。

“朕的身體,朕清楚,現在真氣遊走於周身所有的經脈之中,丹田氣海中空無一物,練武之人這是油盡燈枯的徵兆。”李旭又重重咳嗽了兩聲。“估計要不了多半個月,就要去見神皇帝了。”

“皇兄。”“陛下。”蜀王與光王又應景的哭了起來。

“朕撫育天下四年,三年皆受制於文太后,要說朕這四年做了些什麼,也就是三件小事。第一件就是掃平文黨,一改自聖后至今的格局。二來就是平定了摩尼教的動亂,三來就是和回鶻交兵。沒做什麼貢獻,倒是留下了一個爛攤子。”皇帝面色憂愁:“日後史書上怕是要把我寫成一個昏君,不過有我這個桀紂在前,正好可以讓湯武有所作為。”

蜀王和光王用畏懼而貪婪的目光看着皇帝,等着皇帝講話繼續講下去。所謂“蓋棺定論”,現在的皇帝很顯然是在給他自己定論了,那麼到底會有誰繼位成為皇帝呢?

“我這毒到底是誰投的,你們不必去查,就跟當年神皇帝是怎麼練功出得岔子一樣,都不必細究。”皇帝一運真氣,將些血從鼻腔里逼出來。“只可恨受制於人,不能施展胸中抱負,你們要吸取我和神皇帝的教訓。”

又是一陣嗚嗚咽咽的點頭作為回應。

“國賴長君。”李旭接著說道,這一句話一說出口,他就看見光王近乎難以壓抑的狂喜以及蜀王臉上深深的絕望。

“奈何吾弟年紀尚幼,”李旭一個大喘氣直接閃了光王的腰,讓蜀王死灰復燃。“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

頓時哭聲有了變化,蜀王的聲音愈發嘹亮,而光王那裡幾乎發不出聲音了。

“光王是宗室長者,到時候還請光王暫為攝政。”皇帝話鋒一轉,蜀王的哭聲低了下去,光王開始發揮他的肺活量了。

“韓崗、裴度、程奇力這些人一個能信的都沒有。”李旭現在已經開始控制真氣刺激眼角逼出鮮血了。“所謂帝王,便是孤家寡人,你們要謹記。”

現在蜀王和光王已經哭不出來了,他們看着皇帝七竅出血的面孔,心情複雜。

“朕……”皇帝伸出兩隻手,讓蜀王和光王一人抓着一隻。“會派人殺了文太后,給你們掃清最後一點路。”

蜀王看着皇帝的眼睛、鼻孔、嘴巴還有耳朵都有血線淌下來,整個人已經歡喜的蒙了。

“善待文美人,她沒什麼心機。”李旭看着蜀王,對方瞳孔里自己的那個死人頭看上去十分嚇人。

“臣弟……”

“重用李德裕、李紳還有元稹,李從賢和韓瑞都可信……”皇帝捏着蜀王的手。

“皇上……”

“吾弟,”李旭抬起蜀王的手,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當為堯舜。”

言閉,大虞的皇帝李旭身子一軟,便這麼歪到了床上。

“死了?”光王感覺皇帝的雙手現在出奇的冰涼,他轉過頭用探尋的目光望向蜀王,卻發現自己的好侄子正在用一種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確自己這個攝政的位置的確讓蜀王能否順利繼位蒙上了陰影。

“陛下駕崩了?”光王壓低了聲音問詢道。

“皇叔,陛下遺命里沒有攝政,對不對?”蜀王小小的身子轉過來,露出了一種王者才有的氣勢。

光王不理他將手探到李旭鼻口,發現的確沒了聲息。

“是是是,沒有攝政。”光王嘴上念叨着,心下想得卻是趕緊出去找程奇力,借禁軍之力獲得宰執們的認可立即登基。

蜀王看着光王,光王看着蜀王,心中都明白對方此刻就是自己登上至尊之位的最大對手。

殺意已決。

忽然。

“呼哧,”李旭一個哆嗦,又從床上爬了起來:“你們退下吧,朕乏了。”

殺意消散,蜀王和光王伏在地上叩首跪拜而去。

他們都清楚,自己的戰場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