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爾·法肯豪茲。
不受歡迎者。
泰爾斯凝重地望着西荒公爵,望着他六年後因為皺紋增多、頭髮減少,從而更加瘮人的樣貌。
長達六年的人質生涯,已經讓泰爾斯對星辰王國的人、事、物都產生了淡淡的疏離感。
然而,當這位形象可怖,彷彿老樹成精的豪門公爵再度出現在泰爾斯眼前,他那尖利刺耳的嗓音再次迴響在王子耳中時,往昔的一切記憶都在那個瞬間回來了。
六年前的永星城,那場決定泰爾斯命運的國是會議,彷彿就在昨天。
高塔外的寒風瑟瑟襲來,激得單衣薄褲的泰爾斯一陣激靈。
“荒墟離這兒可不近。”
泰爾斯努力排除雜念,鎮定地看着法肯豪茲。
冷靜。
這兒是威廉姆斯,是王室常備軍的地盤,他不可能對我不利。
想想看,六年前,面對第二王子的出現,法肯豪茲的立場是什麼?
他的性格又是怎樣的?
而他之所之在這裡出現……
泰爾斯面不改色:
“所以,到底是什麼讓地位尊貴如您這樣的人,千里迢迢地趕來又苦又累,骯髒混亂的邊境線?”
法肯豪茲怪笑一聲,抽動着他的拐杖,一下一下地向泰爾斯逼近。
“尊敬的殿下,你是真的初來乍到,無暇顧及……”
對方可怖的枯槁面容在眼前慢慢放大,讓泰爾斯一陣不適,不得不緊緊攥住腰後的匕首,強忍住後退的慾望。
西荒公爵在距離王子還有一尺的時候停了下來,近得可以讓泰爾斯看清他彷彿掛在骨頭上的乾枯皮膚,上面皺紋細碎。
“還是從頭到尾,蒙在鼓裡?”
出乎王子的預料,面不改色的西里爾突然伸手,把書桌前的那把椅子抽到身後,在地上拖出冗長難聽的摩擦聲。
激得泰爾斯一陣皺眉。
“我猜,你完整的問題應該是……”
公爵皮笑肉不笑,自在地在泰爾斯的床前坐了下來,虛指身後的窗戶。
“當營地里睡大覺的西荒諸侯,因為意料之外的突襲而丟盔卸甲、損失慘重、一敗塗地;”
“當他們從指揮到後勤,從信心到威望,從場內到場外,全部輸得乾乾淨淨、一無所有;”
“當不少人連繼續駐守刃牙營地的條件與膽量都失去,灰溜溜地打起退堂鼓,準備返鄉;”
“當傳說之翼帶着他的王室常備軍光榮歸來,踏着本地貴族的失敗,重新入主刃牙營地;”
泰爾斯安靜地聽着對方的敘述,順着他的手臂,看着窗下的建築群:
昨天的襲擊與騷亂給營地留下了瘡疤,某個堡壘上被火燒過的痕迹依舊在目,一群士兵封鎖了周圍,攔住一個哭嚎着的、疑似屋主的男人,似乎正在指揮清理。
而一路之隔,另一個沒有士兵封鎖的小巷依舊人來人往,商賈、牧民、傭兵、偷兒、乞丐、娼妓,招搖嘈雜,繁忙如故。
刃牙營地特有的鼎沸人聲隱約傳來,伴隨着營地大門上高高飄揚的銀十字雙星旗幟。
災難與生機,毀滅與重建。
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過又是刃牙營地的一天而已。
西里爾·法肯豪茲那尖利的嗓音一如他的外號,配合有意逼人的頓挫語氣,令人不安:
“你想問的是,在以上情況下……”
法肯豪茲笑容詭異:
“到底是什麼,讓老奸巨猾如我這樣的人,不辭勞苦地趕來有着王子坐鎮,意義非同一般的刃牙營地?”
真糟糕。
西里爾陰晴不定的怪笑和難以捉摸的語氣,答非所問、遮遮掩掩的用辭,配上他殺傷力巨大的嗓音和外貌,讓習慣了龍霄城裡北地人們直來直去大嗓門的泰爾斯有些頭疼。
“公爵閣下,我聽說了你們的損失,且深感抱歉。”
被打斷了用餐的泰爾斯強打精神,努力思考。
刃牙營地遇襲,威廉姆斯贏了。
所以,這就是營地的現況。
那就是說,整個西荒地位最高的法肯豪茲公爵,無禮而粗暴地闖進他的卧室,目的是……
他尋思着開口:
“我也沒有想到,那確是不幸的一天,請替我向您的封臣們傳達我的遺憾。但現在,我不認為想威廉姆斯男爵會高興看到……”
但法肯豪茲打斷了他。
“我聽說你在北地時喜歡下棋。”
沒頭沒腦的話讓泰爾斯一愣。
下棋?
西荒守護公爵陰惻惻地笑着:
“你知道,我覺得下棋最有趣的一點是什麼嗎?”
就在泰爾斯思考着怎麼回答才能禮貌地結束對話,安全送客的時候,西里爾突然一振左手,他的拐杖末端重重點地!
“咚!”
綁在拐杖上的長劍隨之一抖。
在泰爾斯意識到對方只是在找個地方架住拐杖之前,他已經下意識地屏息俯身,握緊腰後的匕首。
把拐杖架住的法肯豪茲像是沒有注意到泰爾斯如臨大敵的樣子。
相反,他笑容一收,按着膝蓋前傾,枯瘦的身影向坐在床上的王子壓去。
“那就是……棋局裡沒有瞎子。”
“棋局雙方都看得見、看得清、看得懂每一子,每一格,每一步。”
泰爾斯好不容易調整完自己的呼吸,開始思考對方的話語。
一直盯着他的西里爾突然伸手,扣住書桌上的餐盤。
公爵把那個內容豐富的餐盤穩穩地托到自己的膝蓋上,徒手抓起一條看上去加了不少香料的烤魚,張開碎牙狠狠咬下,既不遵循一般的用餐禮節,也不在意這是王子的餐點。
看得泰爾斯又是一陣蹙眉。
“所以,讓我們別再裝作看不見棋盤了——嗯,味道不錯,似乎是勞滕家在‘復興節’里敬獻給我的那批,牧河裡打上來的。”
西里爾一邊嚼動着嘴裡帶骨的魚肉,一邊煞有介事地點頭評價。
別再裝作看不見棋盤……
盯着對方殺傷力巨大的面容,那種芒刺在背般的不適感再次爬上泰爾斯的心頭。
“公爵閣下,你究竟想說什麼?”
王子不再客套敷衍,而是凝重地看着公爵。
西里爾笑了,看着就像醜陋的臉龐突然皸裂。
他一邊嚼動,舉着手裡吃了一半的烤魚指了指泰爾斯:
“為了拯救一枚看似重要的近衛。”
西里爾看向窗外,看着一夜混亂後的刃牙營地,眼裡散發出少有的寒意:
“某位棋手大度地犧牲了一枚騎士。”
“卻萬沒想到,那枚騎士才是殺着:它在陣中橫衝直撞,最終升格為宰相,反吃了對手無數的步卒、劍士、盾兵、騎士甚至投石弩。”
西里爾不再進食,目光流露出危險的意味:
“教教我,泰爾斯,在這場棋局中,在騎士和近衛之間……”
“棋手究竟想要犧牲誰,又想要拯救誰?”
棋局。
棋手。
騎士。
近衛。
泰爾斯很頭疼。
習慣了粗獷古老的英靈宮,看慣了雄渾豪邁的北地人,眼前這位拐彎抹角、連譏帶刺、尖酸刻薄得讓人不快的西荒守護公爵令泰爾斯十分不適應——相較之下,就連以吝嗇狡猾出名的再造塔大公特盧迪達都顯得遜色不少。
王子只能嘆了一口氣,儘力不去看對方手上被咬得七零八落的烤魚:
“抱歉,我棋藝不精,只是閑時愛好。”
西里爾怪笑一聲,醜陋枯槁的臉龐泛起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