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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餘暉透過暖閣的門窗,在青石板上匍匐延展着,堪堪爬到御案前,卻忽又化作了一地殘紅。

與此同時,八名內侍舉着十六支兒臂粗細的牛油蠟燭,悄沒聲的走進了暖閣之中,挨個點亮了每一盞燭台。

當其中七人躬身退出暖閣時,地上那最後一抹紅暈,也恰恰消弭於無形之中。

裘世安見有一人單獨留了下來,立刻上前側過腦袋,將耳朵遞了過去。

那小太監順勢同他耳語了幾句,裘世安點了點頭,隨即把手一揚,讓其也退出了暖閣。

等重新回到御案左側,裘世安卻並未急着開口,只恭敬的伺候筆墨。

直到廣德帝批閱完十幾份奏章,略有些疲憊的舒展着筋骨,他這才適時的稟報道:“萬歲爺,下午榮妃去了貴妃娘娘那裡,待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回去。”

廣德帝似沒聽見一般,舒展完筋骨,便又開始批閱剩餘的奏章。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才見他自御案後起身,隨口吩咐道:“擺駕,去玉韻院。”

這玉韻院正是賈元春的居所,一則因她雅愛琴藝,取‘金聲玉韻’之說;二則也暗含着‘御孕’的諧音。

左右也沒幾步路的功夫,自然用不着大張旗鼓的擺開依仗,之所以點名要‘擺駕玉韻院’,實則是讓人提前通知一聲,好讓賈元春準備接駕。

然而等到廣德帝走進玉韻院時,卻只有彩嬪抱琴,引着幾個宮女太監出迎。

廣德帝在院子中央站住了腳,倒負雙手,淡然問道:“德妃何在?”

“回稟陛下。”

抱琴忙恭聲應道:“娘娘下午有些乏了,如今正在裡面小憩——因娘娘如今是雙身子,實在經不起折騰,奴婢便自作主張,沒有叫醒娘娘。”

說著,伏低了身子:“還請陛下責罰。”

“責罰就不必了,等你家娘娘行了,再找她討賞吧。”

廣德帝一面說著,一面徑自進到了裡間。

繞過那門前的屏風,就見賈元春正擁着一席薄被和衣而卧,端莊的五官在燈光下舒展着,倒顯出些平日少見的嫵媚慵懶。

可惜廣德帝對這海棠春睡的景緻,卻並不怎麼在意,只略略掃了兩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賈元春的小腹上。

幾步到了床前,將略顯乾枯的大手輕輕放了上去,隔着錦被宮裙緩緩摩挲着,唇齒不住張合著,似是在向誰傾訴着什麼,偏又半點聲息也無。

就在這時,賈元春的身子忽然一顫,隨即就聽她狐疑的喚了一聲:“陛下?您什麼時候來的?”

說話間,就待翻身坐起。

廣德帝反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口中笑道:“朕也才剛到,愛妃既然覺得乏了,直管躺着就是——現在可不比以往,若累着腹中的皇兒,朕可是不依的。”

賈元春聽了這話,心頭卻是愈發忐忑——皇帝如此期盼皇子,若最後誕下的是個女兒,卻不知眼下的雨露君恩,會否化作雷霆萬道。

可這潑冷水觸霉頭的話,她終究不敢同皇帝明言,於是柔聲道:“這卻是臣妾失儀了。”

廣德帝不以為意的一笑,順勢撩起錦被,把手貼在賈元春小腹上,輕聲道:“若能順利誕下皇兒,朕必然立為太子!”

聲音雖輕,落在賈元春耳中,卻與驚雷無異,一時什麼忐忑、惶恐,全都被這許諾驅散了個乾淨。

即便以她的城府,也不禁呼吸急促、面顯潮紅。

為免得君前失儀,賈元春忙指着梳妝台上一個包裹,道:“對了,榮妃妹妹今兒下午誠惶誠恐的,托我將這些東西轉交給萬歲。”

“給我的?”

聽說是要轉交給自己的,廣德帝不禁略有些詫異,榮妃的恩寵雖然稍遜於賈元春,可要呈送些東西,又何須假託旁人?

於是他起身上前,伸手解開了那包袱,卻見裡面五顏六色的,裹着幾件奇形怪狀的小衣。

“這是何物。”

廣德帝隨手拿起件杏紅色的,卻見兩個大海碗似的輪廓,用系帶穿在一處,上面密布着綴錦花紋、輕紗鏤空,又嵌了不少碎玉琉璃,在燈光下反射着迷離的色彩。

賈元春趁機起身笑道:“實是女人們貼身的小衣,聽說如今多是風月女子穿用——榮妃妹妹因生的不比旁人,每每有不便之處,於是有人便向她推薦了此物。”

“哼!”

廣德帝冷哼一聲,不悅道:“既是娼婦穿用的穢物,宮中怎會有人知道?那多嘴之人,怕也不是什麼善類!”

嘴裡說著‘娼婦穢物’,手上卻反倒攥的更緊了,目光更是不住的往那包裹里尋索。

賈元春笑了笑,並未順着這話往下說,而是道:“榮妃妹妹原是琢磨着,借這東西操演祈子秘方,可等下面人把東西帶回來,才聽說這種胸衣,竟是義忠親王當年所制之物。”

“怎得又是他?!”

廣德帝臉色一沉,隨手將那件胸衣丟在地上。

“榮妃妹妹得知此事,慌的不成樣子,連忙把東西送到了臣妾這裡,求着讓我轉呈給陛下。”

賈元春說著,趿着繡鞋到了近前,彎腰從地上撿起那胸衣,重新放回包裹之中,這才又笑道:“臣妾倒覺得的榮妃是小題大做了,陛下富有四海、澤庇萬民,偌大一個江山都能包容下,何況是區區幾件褻物?”

廣德帝方才也是條件反射,此時也覺得有些反應過度。

他當然不肯自曝其短,於是另尋了由頭冷笑道:“朕自不會同一個‘孤魂野鬼’計較什麼,只是這東西畢竟是娼婦所用之物,榮妃怎敢帶到宮中穿戴?!”

說到孤魂野鬼時,廣德帝似是想到了什麼,語氣不覺略有些飄忽。

好在賈元春也並未多想,只是笑道:“臣妾卻聽說,義忠親王府上的妻妾,其實也都習慣穿用此物,倒不是純為青樓女子所制。”

“竟有此事?”

廣德帝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目光又不自覺的往那包裹里瓢,臉上也顯出幾分‘懷念’來。

“陛下。”

賈元春見此情景,立刻順水推舟道:“您何不將這些東西,再拿去賜給榮妃妹妹穿用,也省得她提心弔膽不得安生。”

廣德帝:“這……”

“反正臣妾現下,也服侍不得陛下。”

賈元春說著,就將那包裹重新系好了,往廣德帝懷裡一塞,俏皮的調侃道:“榮妃妹妹穿上此物,倒也稱得上是如虎添翼。”

廣德帝目光閃爍,顯然已經動心了。

不過他畢竟不是急色的毛頭小子,雖說有些躁動,卻還是把那包裹,放回了梳妝台上。

然後挽着賈元春道:“些許小事,有什麼好急的?我這裡有還有一樁正事,需要同愛妃商量。”

等兩人攜手坐回了床上,廣德帝這才繼續言說:“整整兩年的功夫,卻只愛妃一人有了身孕,想是這其中有什麼關隘處,因而朕有意請真人、羅漢們批算命格,重新在宮中遴選幾個好生養的……”

這話雖沒說完,一代新人換舊人的意思確實顯露無疑。

而且皇帝顯然也並未將生兒子的重擔,完全放在賈元春一人身上,而是打算繼續廣種福田。

賈元春鬆了口氣的同時,卻也禁不住略有些失落。

但以她的城府,自是不會露出半分端倪。

不過她仍是皺起了眉頭,柔聲道:“萬歲爺膝下單薄,欲求子嗣是理所當然的,臣妾自不會阻撓——只是三位妹也並無什麼錯處,還請陛下千萬不要冷落了她們。”

“愛妃。”

廣德帝聞言,立刻攬住了賈元春的肩頭,口中嘖嘖贊道:“這宮中妃嬪雖眾,可除了皇后之外,也只你一人有着母儀天下的氣度。”

然後他又再次承諾道:“你放心,只要你能誕下龍兒,這太子之位就絕不會落在旁人身上!”

“陛下!”

“愛妃!”

兩人四目相對,說不盡的柔情蜜意。

然後……

廣德帝就帶着那一包裹胸衣,去了榮妃處快活。

賈元春一直將他送出了玉韻院,折回屋裡時,滿面的笑意卻早被愁容所覆蓋。

她踱步到書架前,從幾本詩集里抽出一冊,翻開放着便簽的書頁,內中書寫的,卻赫然是白居易的《長恨歌》。

賈元春伸出春蔥也似的指頭,逐字逐行的掠過,最後停在了詞句末尾處。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良久,她長嘆了一聲將那詩集合攏了,撫弄着小腹喃喃自語:“卻不知你給為娘帶來的,究竟是福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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