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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爍爍,林木蕭蕭。

櫳翠庵里早熄了火燭,與周遭的夜色融為一體,但廟門前那崎嶇的小路上,卻有個孤獨的身影,打着燈籠漸行漸近。

眼見到了近前,來人將燈籠交到左手,屈指欲要叩響院門,可那白瑩瑩的指頭,卻怎麼也落不到門板上。

就在此時,左側的禪房裡哭聲驟起,那撕心裂肺的動靜,頓時讓來人徹底熄了叩門的心思。

緩緩將右手垂落,無聲的嘆息着,就待轉身離去。

偏就在此時,那禪房裡忽地飄出一道燭光,緊接着又傳來了妙玉的詢問聲:“外面可是岫煙妹妹?”

邢岫煙腳步一頓,下意識的回首往去,卻見那柴門左右一分,露出個綠瑩瑩圓滾滾的物事。

正莫名其妙,那綠瑩瑩的東西邊緣一陣抖動,便長出條玉琢也似的粉臂,一面將那柴門開圓了,一面招呼道:“在外面愣着做什麼,還不趕緊進來。”

邢岫煙聽出是妙玉的聲音,提着燈籠往前迎了幾步,這才看清楚,原來那綠瑩瑩的物事,其實是裹在妙玉身上的錦被。

至於看上去圓滾滾,則是因為妙玉懷裡還抱着個兩歲大的女童。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邢岫煙的目光,那女童自妙玉肩上抬起頭來,睡眼惺忪的打量了邢岫煙幾眼,卻又似乎被燈籠的光芒給刺到了,於是又從被子里伸出只胖乎乎的小手,胡亂在眼眶裡揉搓着。

“過兒,小心着涼。”

妙玉忙把她的胳膊,又塞回了錦被之中。

那女童倒也不掙扎,順勢又把頭枕在妙玉肩上,小手往下一通摸索,輕車熟路的抓在一團高聳處,心滿意足的哼哼着。

妙玉、邢岫煙二人見狀,不由得相視一笑。

隨即邢岫煙幫着妙玉把那被角掖了掖,嘴裡小聲埋怨着:“姐姐怎得也披件外衣就出來了?”

“我若穿戴整齊了再出來,卻哪還喊的住你?”

妙玉說著,自顧自退回了廟裡,尖俏的下巴往柴門一點:“把門帶上吧,咱們回屋裡說話。”

邢岫煙生怕凍着她們師徒,也忙跨過了門檻,反手將門閂落下,同她並肩快步回了禪房。

邢岫煙熄了燈籠,妙玉又把燭台重新放回了燈架上,因這禪房裡也沒有個正經的椅子,兩人便都坐到了床上。

邢岫煙仔細打量了幾眼,確認妙玉與那女童過兒,都被錦被包裹的嚴嚴實實,這才覺得安心了些,順勢問出了心頭的疑惑:“姐姐難道早就知道我要過來?”

妙玉微微一笑,用臉頰磨蹭着過兒頸後絨毛,柔聲道:“昨兒我聽你指摘四姑娘的不是,就知道你早晚憋不住,要與她理論一場。”

頓了頓,她又補了句:“再說這麼晚了,提着燈籠來我這裡,卻又不好意思敲門的,怕也只有你了。”

邢岫煙聞言臉上一紅,隨即想起之前同賈惜春的爭論,卻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賈敬突然橫死,身為女兒的賈探春,非但沒有守在靈柩前,在家中竟連孝服都不肯穿。

如此大逆不道的行為,自然讓與其同居的邢岫煙為之側目。

今晚從怡紅院回了暖香塢,邢岫煙就沒忍住,旁敲側擊的勸了賈惜春幾句。

誰知這四姑娘卻為此大發雷霆,直嚷嚷的滿院子惶惶難安。

如此一來,邢岫煙哪還在暖香塢待的下去?

只得連夜打着燈籠,前來投奔好友妙玉。

此時回想起賈惜春那不近人情的嘴臉,心下憤憤不平之餘,也忍不住生出些不堪的揣度。

“姐姐。”

她猶豫着打探道:“這其中莫非有什麼……”

妙玉卻不等她問完,就搖頭道:“她家的事,又與你我何干?”

跟着又嘆了口氣道:“這四姑娘雖在紅塵中,卻是個太上忘情的——當初剛來這府上時,我與她也曾一見如故,只是後來這櫳翠庵漸漸染了煙火氣,才漸漸的疏遠了。”

替賈惜春開脫了幾句,妙玉話鋒一轉,又道:“其實在我看來,你勸的並不是那四姑娘,而是你自己心頭的執念——若非如此,以你平日穩重的性子,萬不會這般莽撞。”

“心頭的執念?”

邢岫煙反覆咀嚼着這話,半晌忽然苦笑起來。

妙玉說的沒錯,她之所以會對賈惜春忤逆人倫的行為如此芥蒂,正是因為她自己近來也在違抗父母之命。

雖說邢岫煙並不認為自己的選擇有錯,但基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主流價值觀,心下還是積累了不少的愧疚。

而賈惜春的行為,則是進一步誘發了這種情緒。

否則以邢岫煙平日穩重謹慎的性格,又怎會在寄人籬下的時候,主動指摘賈惜春?

想通了這一節,她心中的惱意便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頹唐與疲憊。

這時妙玉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後小心翼翼的,將懷中女童放到了床上,又把身上的錦被蓋在了女童身上。

眼見她又伸手去拿床頭的百衲衣,邢岫煙忙道:“你躺下就是,左右我今兒也是要睡在這裡的,難道你反而還要同我見外不成?”

妙玉聽她這麼說,也便沒有再矯情什麼,踢掉腳上的布鞋,與那女童肩並肩躺到了床上。

這時那叫過兒的女童,忽又閉着眼睛哼哼起來:“肉、肉肉……”

妙玉雙頰為之一紅,但看她伸着小手在被子不斷摸索,還是把身子側過來,將兩團高聳迎了上去。

“呀!”

下一秒,妙玉便忍不住雪雪呼痛,蹙着眉頭瞪了女童一眼,又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噗嗤~

邢岫煙見她如此,忍不住便笑出聲來,又壓着嗓子感慨道:“進京之前,我可萬想不到姐姐會是如此境況。”

妙玉苦笑道:“莫說是你,有時候回想起來,我自己也覺得像是做了場夢似的。”

說著,她順手往身後的空位拍來拍:“你也躺下吧,說話還方便些。”

邢岫煙自小與她熟慣了的,自不會有什麼忌諱。

當下寬衣解帶褪去外袍,露出一身素白褻衣包裹着的婀娜身段,然後小心翼翼的撩開被子躺到妙玉身後,卻又刻意與她隔了些距離,免得把身上涼氣傳過去。

說是躺在一起方便說話,可兩人‘比’字型的躺在床上,一時卻都沒了說話的興緻。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燈架上的蠟燭一陣搖曳,整個禪房就忽然暗淡下來。

邢岫煙正以為這卧談會,要就此無疾而終了,黑暗中卻傳來了妙玉的嘆息聲:“仔細想想,打從她呱呱墜地,竟已有兩年半了。”

“說起來,這‘過兒’的乳名,還是孫大人親自給起的。”

聽到‘孫大人’三字,邢岫煙原本已經平靜的心情,頓時又亂成了一團麻。

因此只是默默的聽着,並未做出任何回應。

妙玉似乎也並沒有想到得到她的回應,依舊自說自話着:“都說是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可我想起小時候的種種,這心下卻總似是隔着一層魔障。”

“就好像……就好像我的父母,其實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別的什麼人……”

聽到這裡,邢岫煙就感覺到妙玉的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心下暗嘆一聲,伸手攬住了的肩頭,柔聲道:“姐姐莫要多想,你當初天生慧根一心向佛,伯父伯母約莫也是怕耽擱了你的修行,所以才顯得疏遠了些。”

“天生慧根?”

妙玉重複了一下這四個字,不知是自嘲還是在控訴的嗤笑着:“哪有什麼天生慧根?我小時候不懂事,還以為當真如此,後來養大了‘過兒’才曉得,那不過是稚童在模仿身邊的大人罷了。”

說到這裡,她反手環住了邢岫煙的腰肢,幽幽道:“其實有時候,我還挺羨慕你的,至少成日里有人惦記着,不似我在這京城裡蹉跎了四五年,卻連封家書都沒收到過。”

邢岫煙聽她說的蕭瑟,順勢將她緊緊抱住,在她耳邊低語道:“姐姐真要不喜這青燈古佛的日子,索性就同孫家二哥把心事攤開……”

“唉~”

不等邢岫煙把話說完,妙玉又是一聲嘆息:“若能行的話,我又怎會等到今日?實是那孫大人於我非但無意,反倒存着的提防之心。”

“怎麼會這樣?!”

邢岫煙有些難以置信,那孫紹宗雖有百般好處,可寡人有疾也是出了名的,又怎會對妙玉的美色無動於衷?

還待再問,妙玉卻已經岔開了話題:“好了,不說我了,說說你吧,你究竟是怎麼想的?難道就鐵了心要這麼僵持下去?”

邢岫煙滿腔憐惜,頓時都化作了苦惱,將臉埋在妙玉滿頭青絲里,悶聲道:“我也是人生肉長的,哪裡就有什麼鐵石心腸?現如今不過是拖一天算一天,寄往着爹爹能改變主意。”

頓了頓,她忽又加了句:“若有一天我實在撐不住了,乾脆就拖着姐姐一起跳進這坑裡!”

妙玉聞言沉默半晌,方幽幽道:“你這般說,我倒不知是該盼着你撐過去,還是撐不下去了。”

“那就隨緣吧。”

“嗯,隨緣。”

…………

第二天。

“姑娘果然在這裡!”

賈惜春的大丫鬟入畫,一大早就找到了櫳翠庵,原本邢岫煙、妙玉,都以為是賈惜春後悔了,命入畫來找邢岫煙回去。

誰知入畫一張口說的卻是:“舅老爺又來了,大太太請您過去說話呢!”

這緣……

似乎來得忒也快了些。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