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小姑娘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父子二人跟在後頭，隨意閑聊着。

孫得龍道：“京里現在越發熱鬧了，董家和太子那一邊現在斗的不亦樂乎，今日你來，明日我往。就好比您剛才講的那件事情，便是董家刻意陷害李三郎的，但這事也不能在明面上說，所以傳言就是李家的那個僕人看中了那紅倌人，欲行不軌，應奸不允才妄害人命。”

“京城裡現在風起雲湧的，‘京城鬼谷’莫惜朝投靠玄衣會的事情已經不算什麼秘密了，七派八幫現在恨莫惜朝入骨，就在孩兒出京時，莫惜朝已經遭遇十七次暗殺了，甚至還有‘死不知’的殺手參與其中。”

“李三郎反擊的手段也非常凌厲，直接讓玄衣會的何九在華山派司徒落剛剛飲宴結束，往家裡走的時候，將其射殺。然後，不知怎麼，第二天司徒落的屍體就出現在了董家一處在外的宅子里。京兆府第二天派人過去，將屍體挖出，華山派上門理論，董家百口莫辯。但奇怪的是，發生這麼多事情，朝堂上的幾位閣臣與當今至尊卻都保持沉默。”

“這些都記在輯寇司的密檔里，孩兒當時隨手翻閱而得知。”

孫老頭聽他說完，點點頭道：“李尋歡不在京城，沒他鎮着，總有些魑魅魍魎往出來跳。老夫就不信，若他在京城，七派八幫的人敢如此明目張胆？”

孫得龍皺眉，思索了一會兒道：“李二近些年的行止確實有些古怪，明明才成親不久，那林詩音更是無雙美艷的女子，可他卻毫不留戀，成親後剛剛三天，他便急着出京了，這一年多，也未見其反回京城。”

孫老頭嗯了一聲道：“確實古怪，李尋歡不是薄情寡義之人，林詩音更是與他青梅竹馬，他不顧婚後恩愛，執意出京，應該也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孫得龍繼續道：“而且，如果加上前些年李二的行址，那便更古怪了。除了幾年前，迎戰三宗師與謝平安那次，江湖上絕少有李二的消息。可是他卻時常不在京中，這讓輯冠司對他有些提防。”

“孩兒跟李二也算是至交好友，他成親那天，孩兒便試探着問過他，可他卻左顧而言他，這不是他平常應該有的樣子。而且輯寇司剛剛準備動手調查的時候，卻遇到了莫名的阻力，司官陸展飛當時好像嚇壞了，直接命令調查此事的‘徹地獨行’曲之聲就此收手，孩兒想來，這壓力應該是來自上面。”

孫老頭聽他這麼說，不由嘆了口氣道：“公門當中的事情，為父不好多說，但自打你前些年接了這什勞子捕頭，為父心裡老大不痛快，官府內骯髒，你不是不明白，平白污了這清清白白的俠義身份。”

孫得龍道：“入輯寇司，一來是因為孩兒與呂頌青私交太厚，摸不開他的情面。二則是因為，孩兒也想讓公門當中能多些公義，就算其他人再如何污臟，至少孩兒會潔身自好，也好過許多事情被他們辦成冤假錯案。”

孫老頭冷哼一聲道：“屁的公義，你大伯在朝為官多年，一輩子腌臢事也辦了不少，渾身臭的跟個茅坑似的，以為自己與那幫人同流合污便會有個好結果，後來怎樣？空掛了個‘重遠候’的爵位，被林惟中逼的連京城都不敢出。他那麼權謀本事都落得如此下場，你能有好結果？”

孫得龍悻悻道：“公門和朝堂終歸是有區別的。”

孫老頭哼哼冷笑，不置可否。

孫得龍知道父親此刻心情不好，便有些乖覺地道：“您老如今在江湖上享有大名，‘兵器譜’排名第一位，也是時候退隱江湖，頤養天年了。今次出京，孩兒去拜訪過大伯，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想讓您回京跟他一起住。大伯還說，都一大把年紀了，年輕時候那些執拗也該放下了。這話孩兒聽得順耳，大伯能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在向您低頭了。都是親兄弟，又何必再鬧下去呢？”

接着又非常討好地說了句：“您說是吧？”

孫老頭聽得非常受用，但是對他後面的那些話卻並不怎麼在意。只是呵呵笑道：“百曉生的‘兵器譜’，那就是個笑話，你老子我縱橫江湖多年，見過的高人數不勝數，‘兵器譜’除了前幾名還有些樣子，其他的都不怎麼樣。沒跟謝不敗那老兒交過手，有什麼顏面去稱第一？”

孫得龍知道，父親此刻還志在遊戲江湖，便不再勸他回京。差開話題，又說了些江湖趣聞，一路走着，倒也頗為自得。

兩人隨意聊着天，小姑娘跑在前面蹦蹦跳跳，顯得異常開心。小姑娘當然開心，因為好久沒見的父親今日過來看她了，她還在心裡琢磨着，等明天，是不是纏着父親去買些胭脂水粉或是一些好看的衣服？都是大姑娘了，是時候該打扮打扮了。

小姑娘滿心歡喜地想着。

卻在這時，小姑娘猛地停下步腳，因為她的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身穿黑色斗篷，臉上帶着白色面具，面具上繪畫一隻栩栩如生蝙蝠的人。

在小姑娘停下腳步，後面跟着的父子兩人同時佇足不前，全身繃緊，如臨大敵。

孫得龍低聲喝道：“小紅，回來！”

小姑娘本能的感覺到危機，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回跑，躲在父親與祖父的身後。

黑斗人並不在意小姑娘的舉動，等小姑娘跑回去時，他才開口，聲音平淡，微微有些生硬，問道：“天機老人？”

孫老頭沒有說話，雙目炯炯，直視黑斗人，手中的煙袋桿緩緩向前挪了一分。他能感覺到，這個黑斗人的突然出現，將是他此生遇到的最大危機。因為這個黑斗人出現在太過突然，以他的武學境界，先前竟然沒有感知到半分。

黑斗人喃喃自語：“看來是沒錯了。”

說話的聲音剛起，原本還在十丈之外的黑斗人，倏忽間便出現在孫老頭面前，離他不過尺許之間，速度之快，讓人難以想像。繼而左手微微震蕩，直襲向孫老頭前胸。

在別人看來，那隻手掌只是微微震了一下，但在孫老頭眼中，這手掌卻在以極快的頻率震動着，與空氣摩擦時，隱隱有嗚鳴之聲傳來。

孫老頭心頭大駭，如此手段，當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百忙之中運起畢生功生，煙袋一轉，手指輕輕在煙桿上一磕，煙鍋內的點點火星便極速沿着黑斗人的手掌往上竄，直襲他的面具，速度同樣非常之快，甚至比黑斗人拍向他胸口的那一掌還要快，儘管只快了半分，卻是救命的半分。

點點火星剛剛觸及到面具時，便裹着氣勁爆發開來，“轟”地一聲，形成一個極大的火球，將黑斗人整個腦袋燃燒起來，那支拍向孫老頭胸口的手掌便硬生生停住。

就是在這短暫的一招交手後，孫老頭便毫不猶豫，兩隻手立刻拉着孫得龍與小姑娘極速後退，盡量遠離黑斗人。

孫老頭自信，只要能拉開距離，他抽空將兒子和孫女甩出去，沒有他們拖累，自己完全可以放開手腳與黑斗人相搏。

但是孫老頭依舊低估了黑斗人，在他極速後退的同時，黑斗人整個腦袋裹着火焰再次沖了上來。

只眨眼的功夫，他便與孫老頭幾乎貼面而行。在急速運動中，黑斗人頭上的火焰已經散盡，他的面具，乃至斗篷的帽兜都沒有半分隕傷。

兩人貼的太近，透過面具眼部的窟窿，孫老頭已經完全看清，那裡面是一雙腥紅妖異的眼睛！這雙眼睛，似乎都有懾人心神的作用。

兩人交手，後退，逼近的短暫時刻，讓被牽着手後退的孫得龍回過神來，在黑斗人貼近孫老頭的時候，他天真的以為此刻便是機會，於是毫不猶豫，運起全身真力，將手中短棒甩出，氣勁裹動，直襲向黑斗人頭部。

這一舉動將孫老頭嚇得肝膽俱裂，急呼道：“住手！”

然而還是晚了，短棒襲來，那黑斗人只是伸手隨意一拍，便將短棒拍斷，手掌微屈，順着被拍斷的短棒直接震在孫得龍的心口處。

就這一震，讓孫得龍感覺到渾身上下，從骨髓到到毛髮，從腳底心到頭頂處，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沒有一處不在震蕩。而此時，他分明才聽到自己的父親喝了一聲“住手！”

在他還有意識的時候，偏頭看向孫老頭，卻見黑斗人已經掐住了父親了脖子。然後，孫得龍便陷入的深沉的黑暗。

此刻，孫老頭已經哀莫大於心死，他分明已經感覺到，自己左手牽着的孫得龍全身癱軟如泥，渾身的骨頭都好像已經碎了，不，不是好像，他全身的骨頭真的已經完全碎裂。

右手上牽着的小姑娘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臉上的驚恐之色還未褪去。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黑斗人掐着祖父，已經完全失神。

孫老頭沉沉閉上眼睛，任由黑斗人掐住他的脖子，已經沒有絲毫反抗之心。

而黑斗人卻在此時再次開口了：“你到底經歷了什麼？心靈漏洞會如此之大？”

孫老頭無法回答，他也不想去回答，他已經完全意識到，自己接下來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將目光偏向還牽在右手上的小姑娘，滿目都是哀傷與不舍，這是他心頭唯一放不下的。

黑斗人看到他的樣子，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興趣，嘆了口氣，鬆開孫老頭，搖了搖頭，說道：“你真讓我感到失望。”

沒有任何留戀，轉身離開。

孫老頭這才回過傷來，看着還牽在左手上，已經沒有半點聲的兒子。半晌，他終於有勇氣向漸行漸遠的黑斗人問出：“你究竟是誰！？”

黑斗人默不作聲，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他似乎已經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