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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陸是個靈醒人,見公子此刻的表情,就是知道他心裡痛快。

雖然不知道公子為何不痛快,但還是本着‘配合你演戲時我儘力而為’的心思,裝作心有戚戚地嘆了口氣道:“聽明白了,小六子心裡也不好受。那女娃是龍二先生的外甥女,姓洛名叫初寒,這還是後來龍二先生問她時,我才聽到的。”

說到這裡,韓陸沉沉嘆了口氣,接着道:“一個月前領了公子的令,從京城到千里寨給白當家的傳件消息,卻在剛剛要出城門時,洛小姐顛顛撞撞闖了過來。還好馬車行得不是很快,我又架車穩當,才沒將她撞到,但那時她已倒在馬前起不來了。”

“我當時便慌了,趕緊下車扶她起來,許是餓久了的緣故,她身上已經沒了半點力氣。扶起她時,她便說了句:‘帶我去城裡,凈安侯家,千般金銀你選……’說著話,她便餓暈過去了。”

“我聽她這話,便琢磨着她許是與咱家有舊,叫隨行的夥計準備些粥食,喂與她吃。等她醒過來,細問之下,才知道,她是龍二先生的侄女,小六子便想,龍先生正在千里寨,我此刻又順路,不如便將她直接帶過去。”

李樂點點頭,再次問道:“她父母嗎?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從山西走到京城,這一路若無父母陪同,只怕早已身死多時了。”

韓陸聽聞,嘆了口氣,剛準備說什麼時,卻見龍二先生已經淚流滿面,哽泣道:“我那苦命的妹子妹丈,已被人給吃了……”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感到十分驚詫,齊齊看到悲痛欲絕的龍二先生。唯獨韓陸深深嘆了口氣,面上儘是灰敗之色。顯然,他早已經知道了。

李樂皺着眉頭,已經猜到事情是會怎樣發展,卻不明細理,問道:“怎麼回事?還望龍二先生告知。”

此刻,說及傷心事,龍二先生淚水便已止不住了,等了一會兒,長長吸了口氣,將心頭悲慟壓下去,帶着些許哽咽,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我家世代行醫,左右遠近頗有名聲。我妹丈家亦是如此,他家與我家世代相交,咱小便與我妹子定了親……”

“……因世代行醫問葯,名聲廣遠,家中頗有積蓄,而我那妹丈卻又是個寬厚仁善之人,每有窮人看病時,他都會贈醫施藥,不求回報。他一生之中,救人無數,活命者更不知幾凡。”

“今年災年剛起時,他便散盡家中財物,抖盡屋中餘糧,去救濟那些嗷嗷待哺的災民。到最後,毀家紓難,致使家中妻兒老幼,再無餘糧可食,便拖着全家老小,與左鄰右舍一起,相扶相襯着開始逃難。”

“一路上,我那妹丈心中慈悲太盛,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難民之中,凡有傷者,他必救,凡有命者,他必醫,最後直累的自家倒下,便再也無人過來問津。我那妹子,也是個會醫的,妹丈倒下之後,她也救過不少人,卻是個好人沒有好報!”

說到這裡,龍二先生變得睚眥盡裂,雙手都在不停地顫抖。彷彿他眼前,已經出現了那些狼心狗肺之徒。

“在行至一片荒野處,那般人餓急了,左右尋不到吃食,便開始宰殺那些餓倒無力之人,以便烤了充飢。”

“我家妹子在那些人剛剛開始動手時,便有了不好的預感。知道自己一家人怕是最後也躲不過去。醫能救人,亦能殺人。將將要殺到妹丈時,我妹子將一包親自調好的‘蜇人香’塞進了妹丈的口中,然後又自己吞了一包。”

“在那些災民拿着刀子過來時,我妹子攔住那為首之人,只問他一句:‘你快沒命時,是誰救了?’而那人那時已經完全被獸性左右,哪裡還有半分知恩之心?提起鐮刀砍在我家妹子脖頸上……”

“唉,其後,那些人便將兩人的屍體烤來吃了,而且越吃越香,卻是因為‘蜇人香’的緣故。“蜇人香”的毒半個時辰之後發作,凡是吃了他二人肉的,全死了。唉,老夫不想再說,我家侄女在那幫人衝過來時,被她母親塞進了旱獺洞里,才逃了一條性命……”

這話題很是傷感,傷感中帶極為殘忍的人性。李樂聽不下去了,兩輩子富貴人家,聽到這些人間慘劇之後,也只能用一句“操蛋”來形容。

他突然想起一句話:“人,可以被打死,可以被砍死,可以被燒死,可以被凍死,種種都可以死,卻唯獨不能被餓死……”

李樂不記得這句話是誰說的,但是這句話已經赤~裸裸的表露出,人在飢餓到極限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人性可言了。上輩子雖然沒有見過飢民,但在網絡到中的一些資訊上也是有所了解的。

這輩子卻是親自感受過的,現在京城西門,南門外還盤踞着大量的災民,李家施粥的棚子還在那裡立着。李樂也跟着對過一趟,見不得那種凄凄慘慘的場面,呆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回去了。

拍了拍龍二先生的肩膀,李樂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說了句:“以後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又說了幾句節哀的話,與龍二先生告辭後。一行人接着向前走去。

一路上,李樂沉悶無語。其他人都知道,他此刻心情並不好受,便也跟着沉默,不想去打擾他。

白天羽出生西北混亂之地,那裡每天都會有好多人死去。人間慘事見得多了,早已麻木,所以對龍二先生說的那番境遇,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觸。倒是對李樂此刻表現出來的心情頗有些欣賞,心裡暗道一句:“知安還是個心有慈悲之人,祖父常說,與人交往,在德在心。心有憐愛之人,必定是可以託付交情之人。看來這個朋友還算不錯。”

想到這裡,白天羽冷俊的臉上不由帶了幾分笑意。

張行知對龍二先生講的故事更是完全不放在心上,在他的腦子裡,對於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個態度,便是《道德五千言》里的那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世間的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不管是人也好,狗也罷,在他看來沒什麼區別,死了都是一堆臭肉。狗在餓急了的時候會將同類咬死,然後食其肉。人又有什麼不可以?

在他看來,只有他研究的天地至理,才是這人間永恆的主題。

張行知是這麼想的,看着走在前頭,悶悶不樂的李樂,心中感嘆道:“三郎還是容易被外物所困擾,不行,要將他那些不必要的情緒完全扭轉過來,不然的話,天地元氣的研究將會無限期的擱置。”

打定主意,他心裡就開始琢磨,怎麼剔除人身上的那些完全沒有必要的情緒,正所謂“太上忘情”,只有真正忘情之人,才能不受情緒所影響。

然後就開始擴展思維,想着拿什麼東西來做實驗,以至於他都忘了,原本這個想法,是為了剔除李樂身上那些不必要的情緒而產生的。

這也讓李樂莫名期妙的躲過一劫。

兩個人,一個麻木不仁,一個“太上忘情”。彼此之間雖然因為一點小矛盾而水火不容,但是此刻對待那種人間殘事的心情卻十分相似。

而原本已經看透世態炎涼,品過人間百態的白扇子,卻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雙目中隱隱帶着淚花。似乎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可能被人看透,便強忍着將已經快到眼角的淚水又瞪了回去。重新換上了一副假裝到令人有些作嘔的“心有戚戚”的模樣。

而這些,李樂並沒有注意到。

走了一段路,顧井然打破了沉默,長嘆一聲到:“天地不仁是對的,因天地本身便無‘人情’可言。然則‘聖人不仁’這句話,以顧某來看,當真滑天下之大稽。”

“顧某聽說,當今至尊聖人,景和陛下,因着難民的事情傷神,已經病倒許久,近一個月的時候,依舊拖着病體上朝。每每議事,都是想讓我漢家百姓多吃一口糧食,少死一些人,可謂殫精竭慮。”

“然則下面的官員卻是陰奉陽為,推諉拖沓,百姓在他們眼中,不過如牧守的牛羊一般。教顧某看,真正不仁的並非聖人,而是那是中飽私囊,尸位素餐的官員!”

一翻論調說完,白扇子首先點了點頭,對他這樣的說法很是認可。隨後卻嘆了口氣,有些感慨的說道:“井然這話說得不錯,自我大商立國兩百餘年來,從未有過昏君。然則天下熙熙,沉官,庸官,貪官無數,太宗爺又設了學士閣,至使大權旁落,閣臣與皇權抗衡,進了學士閣的那班大學士,哪一個不是門生故吏遍天下?上下欺瞞,親親相隱。井然覺得,如今這番局面,當如何事好?”

顧井然完全沒有想到,他一向看不起的白扇子竟然會說出這番話來。十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便開始思索,如何應樹這番局面。

卻在這時,李樂開口了,咬牙切齒道:“稽查天下!”

只這四個字,顧井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