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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軍的靈魂消失了。

不是那種一片空白的虛無狀態,沒了虛弱又混亂的掙扎,最後閃現的那一點光也泯滅於無形,不復存在。

沒有鬼魂從徐海軍的肉體上浮現,病房內也沒有出現第二個鬼的氣息。

黎雲只感覺自己的靈魂也在那一瞬間被拉扯着,差點兒和徐海軍的靈魂一起消失。

他有些失神,直到聽到了徐仁康壓抑的哭聲。

一直以來表現出精幹氣質的男人抱着徐海軍的屍體,輕輕顫抖。剛才他拼盡全力壓制發狂的徐海軍,頭髮、衣服都凌亂了,看起來狼狽不已。失去了精氣神後,他更像是陡然老了十歲,眼中流露出的是孩子般的無措和茫然。

黎雲聽到的哭聲來自於徐仁康的內心。

他自己彷彿一無所覺,靈魂在肉體中哭泣,眼中卻是沒有一滴淚落下來。

“徐先生,徐主任他……”李醫生欲言又止。

不用特地去檢查,李醫生也能看出來徐海軍的生命體征已經歸零。

徐仁康也是知道的。

可他的模樣就像是完全不能理解死亡的意義。

他既沒有像那些早有準備的家屬痛哭流涕,也沒有像那些完全無準備的家屬一樣嘶吼着要醫生繼續搶救。

他像是被人斷了電的機器,一時間失去了所有的反應。

只有黎雲能聽到他心中的哭泣。

“老公,老公……”沈玉忍着眼淚,從後面摟住徐仁康的肩膀,“你別這樣。爸已經走了。我們,我們先把爸放在床上吧。別讓他這樣……”

徐仁康一震,好似反應了過來。

李醫生趕忙招呼其他人幫忙。

徐海軍的身上有不少血,尤其是他的雙手,如同被鮮血塗抹了一層顏料。

紅色的手,被徐仁康握住的時候,也染紅了徐仁康的雙手。

這是讓徐仁康陌生的畫面。

上次父子兩個這樣握着手,是什麼時候呢?

他一回憶,就回憶到了幾十年前。好像是他十歲出頭的時候。那次和小夥伴們一起翻牆,失手摔落在地,骨頭刺出皮膚,將雙手染紅。他被送到了中心醫院急救,徐海軍從普外科趕過來,握住了他還沒被處理好的雙手,仔細檢查,後頭又接過了做到一半的縫合工作。那之後,徐仁康再也沒受過外傷,一輩子平安無事。工作後,他做事愈發老練穩重,說話不緊不慢,做事緊緊有條,還有點兒潔癖,雙手也總是保持乾淨。依稀記得,徐海軍的同學同事以前還誇過他這雙手,說能子承父業,在手術台上有個好的發揮……

他最終沒繼承父親的職業,就像他不需要父親的照顧,他也沒有多照顧過自己年邁、生病的父親。

掌心中,粗糙又骯髒的紅色手掌慢慢變冷。

徐仁康忽然意識到,以後,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曾經就沒有過的事情,即使未來不再發生,也不該難過的吧?

徐仁康慌亂地移開視線,就看到了已經被妥善放平在病床上的徐海軍。

徐海軍面容平靜,只是徐仁康似乎能從那滿是皺紋的臉上看到一絲擔憂。

他擔憂什麼呢?

擔憂被他傷到的徐紅?擔憂他的身後事?擔憂他的研究?還是擔憂兒子不能完成他的……遺願?

徐仁康想,他爸唯一想到他的時候,就是擔心他會不會聽話、會不會自作主張。他從小到大就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也只有那次受傷……即使是那時候,他爸都是冷靜沉着的,只有他媽媽長吁短嘆,心疼地給他多做了很多好吃的。他忙得全世界飛的時候,也只有他媽媽,每天算着時差打電話,一見他回來,就準備一桌好菜。媽媽在廚房忙碌的時候,爸就窩在他的書房,研究他的那些書,或是呆在醫院裡,或是被一個電話叫去醫院……

再往後,他爸生病倒下,幾番爭執後,印象中高大偉岸的父親力不從心,聽從了他的安排,到其他地方求醫問葯。從那時候開始,父子之間就從稍欠親昵,變成了略顯隔閡。

徐仁康討厭中心醫院。

這種根深蒂固的厭惡,應該是從童年起就逐漸刻入心底的想法,日積月累,形成了一種執念。

然而,徐海軍還是死在了中心醫院中,還要求將遺體留在中心醫院……

徐仁康的表情逐漸僵硬,心中的痛哭聲卻是愈發大了。

“麻煩你了。”他恢復了那副成熟精英的做派,謝過了醫生護士,又提起了徐海軍剛才所說的遺願,“這個遺體捐贈,我回去拿一下我爸剛才提到的文件。醫院這邊,不知道我應該聯繫誰?”

李醫生沒想到徐仁康開口後就說這個事情,怔愣了一下才簡略回答。具體的操作流程,她其實也不甚了解。

徐仁康倒是聽得認真,一一記下後,再次道謝。

他讓沈玉打電話將兒子叫來幫忙,又問了徐紅手術室的位置。他似乎不打算馬上回去拿遺體捐贈協議,也不準備留在病房。

黎雲聽着徐仁康的哭聲漸漸遠去。

他看了眼病床上安詳的徐海軍。

病床邊出現了一個白大褂的身影。

蔡朝陽站在徐仁康的遺體邊,面無表情,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白大褂上不斷滲出的鮮血證明他是會“動”的。

他出現了幾分鐘,又突兀地消失。

黎雲最後看了眼徐海軍,退出了病房。

他有些擔心徐仁康的狀況。

他這段時間已經掌握了中心醫院的地圖,很快就找到了徐紅所在的手術室。

手術室還亮着燈,裡面有醫生圍着徐紅的傷口忙碌。

“……剛精神科那邊發來消息,老主任走了。”

“唉……也不奇怪。”

“聽說這傷就是老主任弄出來的。”

“不會吧?這麼大個口子……說起來,這傷是什麼東西弄出來的?不像是刀啊。病房裡還有這種兇器?”

“問了,是病床圍欄的那根鐵欄杆。”

“哈?”

手術室裡面的醫生護士一邊處理徐紅的傷口,一邊閑聊。顯然,徐紅的傷勢並不算嚴重。

他們驚奇了一會兒這事情的經過,又被徐紅的幾處傷口吸引了注意力。

“……這手法,哎,看着氣管的切口,真利落。那邊今天誰值班啊?手挺厲害的。”

“切開氣管和縫線的都是老主任呢。把那邊都看呆了。”

“哈?”

又是一陣驚疑不定的叫聲。

黎雲見徐紅沒事,稍微鬆了口氣。

他在手術室外的等候區沒找到徐仁康。

徐仁康是沒找到地方嗎?

黎雲努力傾聽,找到了徐仁康的哭聲。

他順着聲音找過去,一路就到了品字樓的中心,在其中一輛小轎車邊上,發現了徐仁康。

徐仁康沒形象地坐在地上,雙手上沾染到的血液已經乾涸,還沾到了地上的灰塵。

黎雲看到了徐仁康的記憶。

徐仁康對自己坐的位置很熟悉。

比起徐海軍的手掌,他更熟悉中心醫院這個中心地塊。

原來這兒是一片小花園,談不上園藝、美觀,就是栽了一些樹,也算是中心醫院一片慘白中少有的鮮亮色彩。那些樹是什麼品種的,徐仁康不知道,只記得春天的時候,它們會一起開花,是小小的紫紅色花朵,沒什麼香味,也不算多好看。小學的時候,他經常來中心醫院,被他爸安排在普外科的辦公室做作業。有時候他爸在手術間里忙起來,還得靠科室里的醫生護士幫着照顧他,帶他去食堂吃飯,關心關心他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休息。他寫完作業,就在中心醫院亂竄,被醫院的氛圍嚇得不輕,最終只能跑到那些樹下,稍微獲得一點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