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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駙馬這一番訓斥中有所受教以外,謝安也感覺到駙馬這一番話其實還有許多意味可咂摸。雖然語調不乏嚴厲,但也承認沈勁知錯改錯是對的,同樣又不會讓其他先前開口誇讚過沈勁的人而感覺到尷尬。

這僅僅只是尋常待人接物的一個細節而已,可是謝安越想越覺其中分寸微妙,想要把握得准實在不容易。而駙馬在席中卻是張口即來,可見這種待人接物的分寸把持,已經融入到品性中近乎本能。

有了這一點感悟,謝安才更加意識到駙馬能夠廣受時譽,實在是名無幸至,也因此更加羨慕沈勁有這樣一位兄長,姑且不論更大的才具氣量之類,單純此一類待人接物的小節上,便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師。

這一件事就此揭過,沈哲子擺擺手示意這四個少年入席。此時謝奕席中俱都是淮南同僚,且已經飲得上了面,而桓溫到現在也還沒有登樓過來,索性也不再另開一席,讓這幾人與廣陵公陳逵一席。

陳逵年紀不大,爵位卻高,反而不好安排人與他同席。原本同席的還有一個溫放之,不過這小子卻實在不耐煩與陳逵鄰座無言,早已經混進了庾曼之那一堆里,剩下陳逵孤零零一個。這也是沈哲子比較看好的少年人之一,性格與謝安頗有相近,也是沉靜有餘的早熟少年,倒可以讓這些同齡人們接觸一下。

接下來再開宴,眾人在席中宴飲談論,話題自然離不開淮上的大捷。這件事情真的是談論再多都不膩,對於未來的局勢發展也能激發人無窮暢想。

尤其是武陵王,一直在拉着沈哲子詢問這一場大戰的起始細節,聽到激動之處,便忍不住拍案叫好,情緒可謂激動。如此也顯出這一位宗王是不乏用事建功之心,只可惜生不逢時,也難怪歷史上桓溫要因為忌憚其人而想要除之。有這樣一位好武的宗王活躍在時局內,總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

沈哲子雖不至於要除掉武陵王,但一邊應付的同時,也一邊在考慮如果武陵王真的被派過江去,他這裡該要如何對待。首先最重要的是絕不能將武陵王安排在前線,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安排在梁郡。正好沈哲子也打算將庾條調到淮南去,以主持稍後的互市事宜。

武陵王在梁郡,既能感受到一些金戈鐵馬的氣息,而且憑着沈哲子在梁郡的經營基礎,就算有人要假借武陵王之名位搞什麼小動作,比如諸葛恢以武陵王師的身份安插一些青徐人家子弟過江,也不至於掀起什麼風浪。

宴飲過半,又有人登樓來,乃是郗鑒的兒子郗愔。郗愔今次隨着徐州報捷隊伍年前便已經入都,因郗鑒功事而被任為散騎侍郎,但因年淺望低而拒任。

自家小舅子到場,庾曼之自然要起身表示一下,只是這會兒他也喝高了,搖搖晃晃站起來,發冠都垂到了腦後。郗愔看到這一幕後,臉色陡然變得異常難看,甚至不想搭理庾曼之,但又恐人前失禮,只能上前去略作禮問。

庾曼之倒不覺自己有多失態,實在是淮南禁酒,一群人久來不知酒味,過江後才得以暢飲,更不會因旁人眼望如何而有收斂。郗愔看他不順眼,他對這小舅子也實在乏甚熱情,擺擺手便又坐回席中。

雖然對自家姊夫諸多看不慣,但郗愔卻不敢對沈哲子無禮,上前鄭重禮見,然後才又道起同行還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乃是遼地鮮卑慕容氏派來江東的使者。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生出幾分興趣,隨着羯胡強敵被打退,石虎向北逃竄,南北交流消息也變得通暢起來。但是遼地畢竟偏遠,即便是道路暢通,消息也很難這麼快傳遞到江東來。

就算在淮南,沈哲子也只是知道鮮卑慕容廆去年死了,兒子們內訌,兼之還有其他幾部鮮卑比如段氏之類趁火打劫。加上早前石虎在淮上與淮南軍交戰時,石勒又派了羯胡一部往北而去。如此也可以想見,遼地已經混亂成了什麼模樣。

所以,對於慕容氏所派來的使者,沈哲子興趣倒是極大。雖然眼下他的觸手不及遼地,單單收拾羯胡還需要很久的時間,但也不妨礙對遼地形勢略有了解。而且等到海路航道建設起來之後,下一步也可以試着與遼地直接接觸。

很快,慕容氏的使者便登上樓來,與眾人猜測胡使粗鄙形象不同,乃是一個年在三十多歲,看起來斯文有禮的晉人。

其人上前一步,稍作自我介紹,眾人才知此人不只是晉人,而且還非尋常寒士,其人名為封弈,出身則是渤海大宗封氏。

眾人聽到這裡,神態多有不虞,與沈哲子共席而坐的武陵王司馬晞已經忍不住冷哼道:“封某既為華夏冠帶之屬,如今卻入於索虜,被髮左衽,為虜酋驅用,拋棄祖宗於鄉土,心能安否?”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忍不住嘆息一聲,你就算要去嘲諷別人,也要看看自己底子干不幹凈,說這樣的話不是找不自在么。

果然,那封弈聞言後便將面色一肅:“客寄遠鄉,云何不苦?愚生則諸夏,長則邊荒,未敢有一日安枕,日夜泣求深盼王師能夠遠上中國,掃蕩諸逆,使義士……”

沈哲子抬起手來一擺,也不想看這個封弈再繼續表演下去,便說道:“遼東慕容,雖為王臣,但卻波濤橫阻,少有入貢,因是時人多有不悉其人順承王事。今者王業稍頓,賊虜橫行,義士不能安養鄉土,乃是天下共悲。封君以中原而入邊涼,能教酋眾以人倫,也是不負才用。”

那封弈聽到這話,臉色才略有好轉,繼而又對沈哲子施禮道:“愚雖久居邊地,但也多聞梁公之賢。尤其年前梁公舉眾阻逆淮上,連戰連捷,賊臣季龍倉皇北逃,實在南北震蕩,俱有歡騰。”

“封君過譽了,失道之賊,勢不能久,一時猖獗,矯以天命,自取滅亡。淮南之眾不過身領王命,稍用人力罷了,我又何敢以此自美。在座自有王化諸賢勝我良多,來年王業歸國,封君能聞者便不止一人。”

沈哲子隨口應上一聲,實在懶於無聊寒暄:“還未請教,封君今次入國所銜何命?我倒是聽說如今遼地頗有紛擾,民不能安,實際是否一如傳言?”

封弈聞言後便笑道:“誠如梁公所言,波濤橫阻,音訊難通。傳言多有謬誤,實在不足深信。早前遼東公不壽,士民俱有哀痛,嫡嗣左賢王諱皝因恐負於王命,忍悲進位,以撫邊地生民,一俟從容,即刻遣仆渡海入朝來告請命,不敢懈怠。”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微微點頭,算是對遼地目下的形勢有了一個了解。慕容廆身死,這一點他是知道的,老傢伙心氣不低,早前還與郗鑒通過信,甚至於前年派人聯繫陶侃,想要求封為燕王。不過台輔諸公們也知道慕容家是個什麼貨色,又因為需要鮮卑慕容對羯國有所牽制,所以並未直接回絕,只是拖着拖死了慕容廆。

五胡除了同為胡虜身份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共同點就是同室操戈。當然這一點司馬家也不遑多讓,但就算慕容家只是有樣學樣,也絕對可以稱得上是青出於藍。

遼地那個地方,一句話可以概括那就是水淺王八多,遍地是大哥。單單鮮卑就有段氏、宇文、慕容,還有一個拓跋氏那是連鮮卑人都看不起的索頭。

段氏在遼西,更近中原,漢化程度也更高,本來實力是最強的,不過窩裡斗自己玩死了自己,段匹磾殺了劉琨,因而大失人望,兼之又與同族段末波內鬥失敗,投降石勒然後被殺。段家如今還剩一個段遼乃是段末波這一系,但較之全盛時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慕容廆是個人才,挑動段氏內鬥,同時兼并諸多部落,慕容氏在其手上壯大起來,兼有遼東之地。其人死了之後,繼位的慕容皝也不能壓制諸兄弟,因是亂斗。

類似的場面,在慕容家屢屢上演,雖然建立的政權不少,那麼大一塊地盤掰來掰去,東南西北中發財幾乎都要湊齊,就是沒能胡上一把十三幺徹底統一北方。所以在這混亂世道中,慕容家政權真的是以量取勝,十六國名單擺出來簡直嚇人。

這個封弈的話表面意思可以當作放屁來聽,如果遼東果真權力交接順利,慕容皝反而不會匆忙往江東朝廷派遣使節,肯定是處境不妙所以想要獲得一點道義上的助力。

如今鮮卑慕容氏還算晉室屬臣,而且由於中原動蕩,大量晉民湧入遼地,東晉朝廷雖然仍是偏安江表,但卻已經是晉祚唯一傳承。所以來自江東朝廷的正式任命冊封,對於那些遼地晉民是有着不小號召力的。慕容家兄弟自己狗咬狗,左右都是一樣貨色,誰能獲得江東朝廷的冊封,自然對於那些晉民便有着更大號召力。

封弈見沈哲子目露沉吟思索之色,便又上前一步讓隨從呈上一個錦盒,說道:“梁公高賢勇烈之名,遼東亦是人盡皆知。愚使命而來,臨行之前,遼東公幼子慕容霸因深慕駙馬之名,特囑愚將一禮奉贈梁公,以表仰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