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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入了暑天,陸揚總覺得身體大不如以前。

消暑的冰盆放在書案旁,仍覺得手心汗津津的燥熱。窗外烈日當空,天氣悶不透風,幾隻知了躲在樹梢上不停地鳴叫,叫人更加心煩意亂。

謄完最後一頁字帖,陸揚剛一擱筆,抬頭就見門口的晉王蕭令。

撫了一把半白的鬍鬚,陸揚拱手道:“家宅鄙陋,酷暑難消,難為殿下了。”

這話說得好聽,細究字字都是逐客令。

並不理會岳父大人的文人傲骨,蕭令徑直在椅子上坐了。書房內也無他人,他拿出那兩方手帕,直接放在了陸揚面前。

一紅一白,紅的綉牡丹,白的綉海棠。看得人眼皮跳了跳。

“這是裴郡主和陸晚的手帕。”蕭令道。

“阿晚的手帕,怎麼會在殿下手中?”冷哼了一聲,陸揚輕撫了一把鬍鬚,表情平靜。

拿起白的那方,蕭令漫不經心道:“真是讓人費解,岳父大人不好奇這兩方手帕有什麼異樣,卻問阿晚的手帕怎麼在我手裡?”

心中又是一跳,陸揚道:“身為父親,關心一下女兒的生活,並無不妥。”

長眉微挑,蕭令道:“身為夫君,關心一下娘子的安危,也無不妥。”

“安危?”

“正是。”收斂了笑意,蕭令正色道,“這兩方手帕的香氣,都是來自西域的迷心粉。此物無害,卻有迷亂人心的功效,大量吸入,輕則頭腦混亂,重則敵我不分,在關鍵時刻做出錯誤決斷。”

“據我所知,周子云、裴嘉月,都是被裴家的人錯殺而亡。然而今日得知,阿晚身上竟然也沾染了此香……”

“有人要害阿晚??”打斷蕭令的話,陸揚神色微變,“微臣懇請殿下將證物呈送聖上!”

聽他這鄭重其事的語氣,蕭令自斟了茶,淺抿了一口,嘴角帶着慣有的笑意,靜靜地等待着陸揚的下文。

陸揚躬身一禮,面容嚴肅:“這迷香能接近阿晚,可見此人在王府蓄謀已久,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請務必將證據呈交聖上!”

殿下的安危?借了裴家的手,除掉了兩個人,然後讓他把證據交給聖上,借他的手又除掉裴家?

現在想來,父皇不願讓裴家徹底下台,的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目光清冷地看着面前的陸揚,手指輕叩桌面,蕭令淡聲道:“本王討厭被人利用。”

陸揚到底想做什麼他沒興趣管,但是想要借他的手達成什麼目的,那也未免想得太容易了些。

“微臣也討厭被人猜忌。”陸揚抬眼,不卑不亢地道,“現下東宮被廢黜,太后手掌兵符,裴家父子又要接手聖上的新政,種種跡象都表明,聖上對裴家的器重不減反增。這種局勢下,殿下應該與微臣互相扶持,不要中了賊人奸計,產生猜忌之心。”

“是么?岳父大人真想祝我一臂之力?”蕭令輕笑,“若真是如此,為何見着我與阿晚親近,就咬牙切齒地惱恨?陸大人的壯志雄心本王當然明白,如此忍痛割愛,不就是為了江北江南的那些讀書人么?可惜江北士子向來不把江南文人放在眼裡,大人這份力挽狂瀾的苦心,真是可敬可嘆啊。”

聽見這話,陸揚平靜的臉色有些隱隱發白。

蕭令又道:“只是有裴家在,陸大人的願望就不可能達成。大人雖然深得太子信任,可東宮着實卻能力有限,無法撼動朝局。所以只有讓太子黨和楚王黨斗得兩敗俱傷,你才能從中獲利。”

陸揚沉了臉。

“晉王殿下。”他起身,拱手沉聲道,“臣不過三尺微命,一介書生,何來如此不臣不軌之心?殿下從哪裡聽來這些誅心之言!臣身為人父,愛女心切乃人之常情,阿晚嫁入王府,深感聖上隆恩,微臣感激不盡!”

“是嗎?”蕭令一笑,直視着陸揚的眼,輕聲問道:“倘若阿晚與本王生米煮成熟飯,大人豈不是賠了女兒又折兵?”

目光迎上他的,陸揚神色如常地道:“能得殿下寵愛,是阿晚的福分。”

拂袖再次落座,陸揚眉目間多了幾分愁緒:“景淵十八年,微臣入京為官,從吳郡到長安,路途三千里。那年阿晚只有十歲。”

“想必殿下知道,阿晚尚在襁褓中就失去了母親,微臣是她唯一的依靠。”

那天在送陸揚入京的路上,陸晚至始至終不肯多說話。

最後到了渡口,他登上了船,年幼的女兒突然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阿晚,你是個大人了,不要這麼愛哭。”他當時摸了摸女兒的頭。

“哦。”陸晚點頭,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淚,“爹爹留了這麼多字帖,我怕自己寫不完才哭的!”

眉頭舒展開來,陸揚站在船上笑了:“等寫完那些字帖,阿晚的書法就能比得上爹爹了。”

“寫完了爹爹就回來了嗎?”她仰起臉問。

陸揚笑不出來了。

天子腳下,金鑾殿內,他要在那裡建立一番功名,讓天下所有的人都記住他。

年幼的女兒彷彿明白他的為難,搖了搖他的手,反而安慰道:“沒關係,等阿晚長大了,我去長安看爹爹!”

陸揚其實有想過把陸晚帶到京城的,可是想到自己心中圖謀的事業,真帶着女兒到了長安,說不定多了一份掣肘。於是狠狠心,頭也不回地孤身入了京。

後來他才知道,當時年幼的女孩兒,站在江邊,望着來來往往的船隻,就這麼望了一整天。

她在信上寫道:“院子里的石榴花開了,爹爹想看嗎?喏,我摘了一朵晒乾了放在信封里啦!”

明明是想念父親,卻怕引他憂慮,不肯說出來。

小小年紀,已經經歷了生離死別,然而卻是那麼的善良體貼。

伸手替蕭令添了茶水,陸揚平靜地問:“怎樣才是一位好父親?”

眼睫微垂,蕭令道:“本王不知。”

“殿下心繫天下,自然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可,微臣想過無數次。”

一口茶入腹,陸揚道,“你有這麼一個孩子,打她一出生起便虧欠她,接着為了家國天下,又將她扔在三千里之外,她從不跟你哭鬧抱怨,可心裡會沒有歉疚嗎?”

“如今終於得以團聚,臣將她交付給殿下手裡,殿下為什麼會懷疑一個父親的用心?”

“身為人臣,自當忠君愛國,可人臣也是人父啊。”

說到最後一句,陸揚有些激動,面有風霜,眼含深情,更添幾分清風傲骨。

蕭令抿唇不語。

這番君君臣臣子子父父的言論,他的內心又怎麼會毫無感覺?

他不也正是那個一直被虧欠的孩子嗎?

然而天家無情。故父不父,則子不子。

“好了。”蕭令起身,“是本王多心,不該懷疑岳父大人。”

這手帕雖然可疑,但是迷心粉這樣的東西,陸揚就算是能弄到,也不會拿至愛的女兒當籌碼。

也許是有人聲東擊西。

心中疑團解開,蕭令轉身就去了廂房。

陸晚不在房內,一問得知去了廚房。

說是要準備晚上吃的藕粉桂花糕。

蕭令對自己的錯怪有些過意不去,順手展開桌上謄了一半的字帖,準備替她書寫。

剛一提筆,公孫儀推門而入。

“殿下,屬下已經查明,仙羽是陸揚的人!”一進門,公孫儀就稟報道。

握筆的手堪堪停在宣紙上方,蕭令抬頭:“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