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璞堯開口，譽山宗宗主就已經把他看了個透徹，就連他最有可能犯的錯誤，都已經預料得一清二楚。
璞堯愣住了，這是他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覺得祖父給他安排的師父似乎還不差。
他曾經一直抗拒祖父的安排，因為論修為、論資歷、或論威信，宗主都算不上譽山宗的第一人，而譽山宗真正名副其實的第一，就是璞堯的祖父本人。璞堯根本就不缺師父，也不明白祖父為什麼要這樣安排，難不成就是為了一個宗主親傳的好名聲？但他缺名聲嗎？
在譽山宗內，眾人對璞堯另眼相待，首先就是因為他是太上長老的嫡孫，其次則是由於他本人資質超群，修為確實在弟子一輩中首屈一指，再其次，才會想到，他是當今宗主唯一的關門弟子。
譽山宗的宗主自從收了璞堯為徒，就沒再收過別的弟子，顯然是準備傾囊相授，讓璞堯繼承衣缽。這是一個無數人羨慕不來的位置，但是對於身在其位的璞堯來說，他卻不是十分舒心。
在他心裡，宗主是個很無趣的人，算不上殺伐果斷，也算不上手腕高超，並不符合他心目中睥睨天下、唯我獨尊的高手氣質。
宗主沒有絕頂高手的氣質，倒像一個保守的教書先生，死板、教條，沒事總是管這管那。不論他做什麼，宗主都要在他耳邊念叨他要怎麼做，為什麼要這樣做，將他的耳朵都磨出了繭子。
他不止一次跟祖父抱怨，要求換一個師父。
祖父做出的決定不會輕易更改，師父自然是沒換成。但也許他的牢騷傳到了宗主耳中，又或是祖父暗中示意過他，從某一天起，宗主忽然就不再說他了，而且一改常態，幾乎很少跟他談起修鍊之外的廢話，甚至會在他獲得進步的時候誇獎幾句。
璞堯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由，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和這個強安給他的師父的關係總算緩和了一些。
很多年過去，師徒二人相安無事，他都快要忘了他這師父還有教育人的愛好。今天冷不丁地聽到久違的說教，璞堯不由恍惚了一下。
他這一恍惚，就不知道恍惚了多久，等他自己的想法回歸現實，才發現宗主一直在注視着他。
璞堯感到十分意外，他之所以在門外徘徊許久，就是做好了挨罵的思想準備。可他沒有想到，宗主眼中透露的情緒不是責怪，而是笑意和讚賞。
這是真正的讚賞，不是以前那種，“哦，你的修為又進步了，做得不錯”似的不咸不淡的表示，璞堯心中一驚，一個陌生的想法出現在他的腦海……
宗主所讚賞的，似乎就是他今天的主動，主動前來尋求幫助。
這一個陌生的想法讓他很不舒服，因為璞堯決意來此的初衷，並不是打心眼裡認為自己錯了，跑來懺悔，找一個讓珞宇原諒他的方法。他的目的，是想獲得一個妥善“處理”這件事的方法，這所謂的“處理”不是自我反省，而是以不傷害自己的威信和利益為根本，如何抹掉這件事的影響。
可是此時，他不知怎的，突然就明白了。
他以前總覺得宗主對他的說教都是廢話，那是因為他從未犯過錯誤，所以那些提醒才顯得十分多餘。而今天再次聽到久違熟悉的言論，他竟破天荒地覺得好有道理，不是道理變了，而是他犯錯了……
道理還是同樣的道理，變化的是他自己的處境和想法。沒犯錯時聽着煩，犯了錯再聽便能理解，只可惜已經後悔莫及。
璞堯的聲音很沒底氣，“師父，我……我……”
他很想說“我錯了”，但是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來，最後只道：“我……明白了。您以前總是在我耳邊念叨這些道理，是不是希望我永遠都不去犯這些錯？
略微停頓後，他繼續道：“而您後來再也不說了，是因為……您知道我聽不進去，所以才不管我，讓我盡情地犯錯，直到我自己嘗到苦果，然後……然後……”
“然後你就聽話了。”譽山宗宗主替他說完了最後一句話，臉上已經滿是欣慰的笑容。
宗主欣慰，璞堯的臉色卻變得極為難看。他不願承認心底存在着後悔的情緒，後悔是一種煎熬，他無法容忍自己後悔，又或許，無法容忍的是自己有錯的事實。
“說吧，到底什麼事？”
璞堯忽然從心事中驚醒，說道：“哦，師父，我認識那個隱昱峰的弟子。”
譽山宗宗主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看着璞堯沉默不語。
“我……幾年前見過他一次，只是他的變化太大，我一開始沒認出來……”
璞堯仔仔細細將當年的情況說過一遍，同時特彆強調了兩個他所想不通的關節。
第一個關節自然就是，當年孔長老親自檢驗過珞宇的資質，分明是不入流的下等資質，怎麼會被清凝宗收錄？還成了收徒標準最為嚴苛的隱昱峰的親傳弟子？
第二則是，珞宇不僅認出了羅輝，而且是一直在主動尋找羅輝，證明他並沒有忘記當年的事。可是為什麼見到他時，卻絲毫沒有恨意，就跟不認識一樣？
聽完璞堯的描述，譽山宗宗主陷入沉思，隨口問了幾個細節之後，便道：“請孔老過來一趟。”
孔長老，就是當年陪同璞堯等人前去連山古境的那位長老。當他聽說了情況之後，也是一臉的不可置信。
他對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甚至不住懷疑璞堯是不是認錯人了，那樣平庸的資質做個外門弟子都很勉強，隱昱峰的親傳弟子？開玩笑呢吧？
再者，珞宇剛才送他們過來，他覺得那孩子甚好，跟幾年前見過一面的少年沒有多少相同之處。若不是璞堯一口咬定，還說珞宇已經跟羅輝相認，孔長老都不會相信那其實就是同一個人。
就在方才璞堯將孔長老請來的功夫，譽山宗宗主便已暗中給清凝宗的熟人傳信，詢問珞宇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