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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末,白子戚出現在地下室里。

他的步子有些沉,每一步都邁得有些吃力,但卻在盡量放輕腳步,好像生怕打擾了胡顏的休息。

他帶着濃重的血腥味,走到胡顏的床邊,望着胡顏那隱隱發青的臉色,心中一驚、呼吸一窒,忙伸出手探向胡顏的脈搏。

胡顏突然睜開眼睛,衝著白子戚促狹一笑,張開唇,艱難地沙啞道:“我沒死。”

白子戚的手微頓,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將手指搭在她的脈搏上,問:“能動嗎?”

胡顏嗅着白子戚身上的血腥味,調侃道:“那要看怎麼動了。想生寶寶的話,不行。”

白子戚那張素來白凈的臉上,罕見地飄過兩朵淡粉色的雲。他彎下腰,伸出手,欲抱起胡顏,卻因扯痛傷口而動作微滯。他這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一咬牙,乾脆不管不顧,一鼓作氣地將胡顏抱進懷裡,大步向外走去。

胡顏窩在他的懷裡,神智已經有些模糊,但還是喃喃地問:“你受傷了?”

白子戚腳步不停,回道:“傷了。”

胡顏問:“傷哪兒了?”

白子戚略一猶豫,卻還是回道:“臀部。”

胡顏咯咯笑道:“那萱兒是個色中惡鬼,怎專挑……咳咳……專挑我家子戚最好看的地方下手?眼光還真是……咳咳……真是不錯。”

我家子戚?白子戚收緊環抱着胡顏的手臂,感覺一顆心變得激蕩不已。他很想讓胡顏再說一遍那四個字,又怕她玩笑以對,而他卻當真了。

白子戚抱着胡顏,一路七拐八拐地來到地上,直接坐進一輛寬敞的馬車裡。

白子戚抱着胡顏,坐在軟墊上,車輪轉動,在悄然無聲中前行。

胡顏抬眸,看向白子戚,問:“疼不?”臀部有傷,卻強迫自己坐下,此等忍耐力,非常人可比。

白子戚回望胡顏,道:“此痛,可忍。”

胡顏裂開嘴角,虛弱地一笑,道:“什麼痛,忍不了?”

白子戚的額頭布滿細密的汗水,整個人卻抱着胡顏坐得筆直,聲音有些飄渺地道:“心痛,無法忍。”

胡顏緩慢地抬起食指,點了點白子戚的胸口,問:“痛了,怎麼辦?”

白子戚的眸光幽幽,決絕道:“痛了,若不能切除痛源,便自挖此心。總有法子,不痛。”

胡顏閉上眼睛,嘟囔道:“切除痛源?早知後日,何必今日?我有種預感,將來你一定會想切除我這個痛源。”突然睜開眼睛,吵嚷着,“停車停車!莫不如你現在就把我扔下不管!”

胡顏突然的吵擾就像孩子一般無理,卻令白子戚在微愣過後笑了起來。

胡顏哼哼了一聲,閉上眼,縮在白子戚的懷裡不再言語。她覺得有些丟臉了。怎麼越老越幼稚,竟還……撒嬌?!胡顏被自己的想法惡寒了一下。人啊,果然不能放縱自己。她貪圖白子戚給的寵愛,會下意識地將自己當成被寵愛的那個人,以便得到更多的寵愛,所以說話行事當真是越發幼稚了。哎……真是要老命了!

胡顏在冰冷刺骨和惱火羞愧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中一路前行。

馬車一個細小的顛簸,令白子戚自冒冷汗,令胡顏瞬間清醒。她問:“去哪兒?”

白子戚道:“去找孔落籬。”

胡顏眉眼一彎:“子戚真是聰慧異常。若不能聯手,定要先除去你。”有些人不是同盟,便是敵人。若是敵人,便留不得。

白子戚因血液的流逝而變得格外蒼白,聽聞此話,他的臉又白了幾分,卻道:“得你此贊,我心甚慰。”

胡顏伸出手,用冰涼的手指輕輕觸碰他的額頭,擦拭掉即將滾落的那顆汗水:“屁股很疼吧?”

白子戚還是那話:“可忍。”

胡顏莞爾一笑,道:“我給你唱首歌。”

白子戚眸光一顫,泛起點點欣喜,道:“好。”

胡顏清了清嗓子,一手在白子戚的胸口勾畫著什麼,一邊開口唱道:“風流啊風流,一不小心就成了下流;下流啊下流,整不好就隨波逐流;逐流啊逐流,碌碌無為是同流;同流啊同流,鴛鴦交頸春水流,菊花一朵待君游……”

白子戚望着胡顏那張風華絕代的臉,腦中禁不住想到自己被綠腰控制身體,穿着薄紗站在屋檐上,捧着尿壺唱這首《風流》。往事歷歷在目,好像就發生在昨天那般清晰。

當時,他恨不得活剮了害自己出醜的人;此刻,那人就在他的懷裡,他卻寧願自身受罪,也捨不得她受顛簸之苦。

白子戚的思緒隨着胡顏的歌聲飄蕩很遠,竟漸漸感覺不到臀部的痛。

待歌聲停歇,白子戚才恍然回神,低頭一看,見胡顏只是昏睡過去,這才稍微將心放回到肚子里。視線一掃,發現自己的衣袍的胸口處有些異樣。他細細去看,禁不住心中劇顫!

那黑色的錦緞上,赫然留下一些尚未乾透的血痕。那些血痕顏色淺淡,勾畫得看似雜亂,實則卻是一道“天願符”!

“天願符”,祈福、去痛、消禍。

胡顏不是道士,她是祭司。道士畫符用硃砂,有鎮鬼祛晦的作用;祭司畫符起願,必須獻上祭品。她在用她的血作為祭品,為他祈福去痛。

白子戚的手在微微顫抖。他伸出手,輕輕抓起胡顏的左手,在她的食指間發現了那道細小的傷口。那上面的傷口已經凝結,僅在指尖留下一片乾涸的淡粉色血痕,像一朵飄然而至的花瓣。

白子戚似乎看見那朵花瓣在胡顏的手指間飛起,隨風飄進他的胸腔,在胸口位置落下,發出吱地一聲,印下不可磨滅的痕迹。痛,卻欣喜。

“識得‘天願符’?”胡顏的聲音好似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她一直處於半夢半醒間,身上劇痛難忍,能昏睡過去反倒是好事。可惜,不能。白子戚剛一動,她便醒了過來。因此,她看得分明,白子戚那樣子,明明是認識“天願符”。

白子戚將胡顏的手攥進手裡,緊緊的。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沙啞道:“我不會害你。”

沒有否認,便是承認。白子戚承認他認識“天願符”,卻不肯說出原因;他說他不會害胡顏,卻同樣不肯告訴她,為何會有此一說;他沒有問胡顏信不信他的話,因為他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只是,這話里又存着多少的心酸無奈和身不由己,便不得而知了。

馬車在夜色中悄然前行,胡顏這個壞女人,終於可以放心的睡一覺了。她閉上眼睛,唇角微微上揚,縱使身體承受着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但卻格外的心安。

她是真的喜歡白子戚,想讓他在身邊陪伴。她不認為這是多自私的想法,就像皇帝坐擁三宮六院那般自然。她貴為大祭司,有無數人為她跪爬,祈求恩寵。她的恩寵,可以讓人一步登天;她的憤怒,可以讓人永墜地獄。當然,前提是她必須回到鴻天殿,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苟延殘喘。只不過,皇帝的後宮是用來權衡朝野和繁衍子嗣的,而她的鴻天殿卻是一座寂寞的空城。

儘管胡顏想留白子戚在身邊,但她卻不信任他。

白子戚的身世是個迷。他是**縣的白坊主,是“嬌紅倚綠閣”和“濟心堂”的東家,是一個對人皮有着執念的剝皮行者,還是善於機關之術的機鳩……

他還會是誰?誰才是真正的他?

胡顏從來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在凶獸旁安睡,又豈知不是試探?

信任這種東西,最是不易。她心中存有一線良善,於是更要保護好內心的信任,生怕交付出去後,換回得是無情和背叛,愧對了心中的那線良善。

這世間,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喜惡。白子戚在努力寵着她,她便讓他寵;白子戚在努力爭取她的信任,她便給他三分。

許是很多人都會覺得她太過冷漠無情、玩弄情感與手指間,殊不知,她給白子戚三分信任才是對他最好的寵愛。若他背叛,她尚且能保留七分清醒,不至於……直取他的性命!胡顏素來苦得是自己,只是世人不懂、不知、不解罷了。

世人犯錯,總會下意識地將錯誤推給對方。胡顏不同。她若犯錯,錯得一定是她自己。誰讓她在保持七分清醒的時候,還錯得一塌糊塗。此事怨不天、恨不得地,唯自己捶胸頓足苦笑不已。

白子戚不知胡顏心中所想,只是輕輕舔舐掉她指尖的血跡,讓那與眾不懂的血腥味在味蕾上緩緩生根,盤結出一棵可以為她遮風避雨的蒼天大樹。

原本只是一場戲,一場名為美男子的勾引與誘惑,卻不知,到底是誰誘惑了誰,誰俘虜了誰的心?若無接觸,他尚能淡然處之、隨意轉身,可……

白子戚心下澀然。

情不知所起,以一往情深,無怨無悔,卻又如獸爪之愛,一不小心便會剖心斷骨,去了誰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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