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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午後,陣雨驟停,滿天的烏雲層層涌動,幾聲雷鳴偶爾傳來,令街衢路人不時張望,憂心忡忡。

七、八匹快馬從延州府衙馳出,踏着路面青石,朝西城大門篤篤而去。

馬隊中間,黑色羃蘺之下,李三娘素衣短靴,圓領緊袖,手

執韁繩,揚鞭策馬,正趕往城西的流民營地,親自巡查來人的飢寒溫飽。

不到半柱香兒的功夫,西城門樓已映入眼帘。

西門前的空地處,青色布幔圈起的一處大圍子煞是顯眼,數十名軍士執刀握劍,值守圍外,見李三娘一行到來,領頭的校尉小跑上前,跪奏道:“屬下參見公主殿下!”

李三娘翻身下馬,揭去羃蘺,交與身後的墨綠,然後大步向前,邊走邊問道:“圍子里現有多少人了?”

校尉起身隨行,答道:“回公主殿下,除去那八十九人,已經甄別,隨城中親戚歸去外,此處尚有三百二十人,而且,仍有流民從城外陸續來投。”

“嗯,我知道了,”李三娘一邊點頭,一邊跨進圍子里,抬頭看時,只見數百人黑壓壓地一大片,或坐或站,或蹲或倚,有的懷抱嬰兒,正在哺乳;有的攙扶老人,正在喂水;有的雙手抱頭,沉思發獃;有的交頭接耳,一籌莫展……百步見方的圍子里,包袱散落,兒啼婦哭,惶惶不寧。

“公主殿下駕到--”

頓時,只聽到整個圍子里傳來“唰唰唰”的跪伏聲,幾名幼兒不諳世事,抬起頭來,咧開小嘴兒,張望圍口時,瞬間便被家人按下頭去。

“大伙兒快快請起!”李三娘一邊大聲說道,一邊伸手將面前的幾位老人扶了起來。

看到眾人都已起身,李三娘一挽髮髻,大聲說道:“大伙兒在山中遭了兵禍,老少受罪,顛沛流離,這延州城就是你們的家!霍公已命人清理城中的空置閑房,打理出來後,便讓大伙兒入駐,有個遮風蔽雨的地兒!”

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即“嗡嗡”一片,喜形於色。

李三娘扭過頭來,讓校尉從圍口處的粥棚里盛了一碗過來,拿到手裡看時,不禁雙眉倒橫,怒火中燒,高聲斥道:“這粥怎麼如此清稀!今日起,一日兩粥,插箸不倒,若有不果,拿你試問!”

校尉躬身低頭,戰戰兢兢,期期艾艾地說道:“殿下,我們…我們去後軍司官處領取米粟時,他說…他說軍糧尚且不足,哪有…哪有餘糧接濟百姓,我…我…”

“知道了,”李三娘把手一揮,打斷了校尉的話,說道,“軍司那邊我自會料理,米粟來時,要插箸不倒,你可聽清了?”

“屬下明白!”校尉一躬身,拱手應道。

正說話時,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眾人紛紛側身避道,讓出一條路來,只見一個盲人老嫗拄着拐仗,在身邊束髮少年的攙扶下,蹣跚而來。

走到李三娘面前,老嫗伸手空摸,開口問道:“公主可在?”

李三娘連忙上前,攙住老嫗,說道:“三娘在此!”

聽罷,老嫗乾癟的眼眶中濁淚淌出,抽泣起來:“公主啊…三妮啊,當年去南夢溪找我那堂妹時,你穿個小花襖,梳兩支羊角辮兒,我還給你編過花環戴哩!這一別,竟是二十年吶!嗚嗚嗚……”

“您是…您是…?”

老嫗從懷中緩緩摸出一隻磨亮了的楠木牌,上面刻着“南夢溪李府”,老嫗哽咽着說道:“當年,堂妹…堂妹給我的門牌,說隨時可以去找她,我一直帶在身上哩。這兵荒馬亂的,自己又瞎了雙眼,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能不能尋着她!”

“您是我乳母趙嬤嬤的堂姐,趙大嬸嬸!”李三娘眼睛一亮,脫口而出,淚花在眼眶中打轉兒。

“嗯,嗯…”老嫗拄着拐仗,連連點頭,早已泣不成聲。

“聽說趙嬤嬤隨孫兒去了并州的巨城,我也正擔心她老人家哩!大嬸嬸,這是…?”李三娘忍住淚水,看着老嫗身旁的少年問道。

“他是我的孫兒,今年十歲了。虎兒,來,快給公主殿下請安!”

李三娘一把拽起正要下跪的虎兒,扭頭說道:“大嬸嬸,你們這一老一小,路上受苦了。”

“公主殿下,我的妮兒啊,闖進山裡的那幫畜生搶光了咱們的糧食,燒光了咱們的茅舍,還驅趕咱們出山,你…你可要為咱們做主啊!”

老人聲淚俱下,周圍山民無不動容,大伙兒高聲附道:“求公主殿下做主!求公主殿下做主--”

李三娘抬頭看着大伙兒,心中翻江倒海,難以平復,只咬緊兩腮,從細白的牙齒間蹦中一句話來,“這仇,一定是要報的!”

說罷,伸出手去,攙起老人,拉住少年,說道,“大嬸嬸,快快隨我回府,好生歇息!”

……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延州城中燈火漸熄,民房宅屋中鼾聲偶傳,打更聲響梆梆清脆。

府衙上房裡,燭火明亮,嗤嗤正響,柴紹夫婦對坐桌前,睡意全無,聽罷妻子講完城西所遇之事後,柴紹無比傷感,詢問了幾句,便雙眼凝視桌上大燭,怔怔出神,半晌沒有吭聲。

“夫君,你在想什麼呢?”

“哎,”柴紹摸着寬大的額頭,嘆息一聲,說道:“至今日酉時,像趙大嬸嬸這樣的遭難山民,有近五百人湧入城中,而且源源不斷地還在到來!因天色已晚,我令城門校尉閉門清場,待明日天亮時再甄別放行。”

“延州城中閑房甚多,容納山民,本無疑問,只是……”

“是啊,”柴紹點點頭,看着妻子,愁雲密布地接過話兒來,“只是糧供不足,人多為患!朝廷調來的那三千斛米粟,本來也只能維繫十餘日,現在流民湧入,更是雪上加霜啊!”

“嗯,按理兒說,流民應當南下避亂,可是梁賊抄掠之後,此去關中百里之遙,流民們扶老攜幼,若不在延州停留進食,恐怕也沒有幾人能走到關中,”李三娘眉頭緊蹙,一籌莫展。

夫妻倆都低下頭去,目光凝重,沉默不語。

桌上大燭紅心跳動,“嗞嗞”勁燃,不經意間,一顆火星兒蹦出明焰,“窣”地一聲瞬間熄滅。

柴紹站起身來,反剪雙手,踱了兩步,自言自語道:“兵法雲‘愛民可煩,將之危也’,此話不謬啊!”

“可是,”李三娘抬起頭來,輕捋鬢髮,目光炯炯地看着丈夫,說道,“可是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不體恤百姓,戰將有功,又有何益?”

柴紹無聲嘆息,微微點頭,說道:“是啊,兩難,兩難!”

李三娘見狀,咬咬嘴唇,說道:“今日在西門,山民們提到梁賊匪兵時,個個恨之入骨,都盼着王師出城,進山圍剿,好讓他們早歸家園。可是,我卻只能聽,不能說--我知道你的策略,可這心裡憋得實在難受!”

柴紹聽聞,立定腳步,轉身走到妻子面前,伸手撫着她的肩膀,頓了頓,這才說道:“夫人,小里溝的這股梁軍,如鯁在喉,我真希望明晨就率大軍剿滅了它!可是,扼關事大,不可輕動,當忍則忍,待晉陽戰事有了進展,咱們定然不會放過這股敵人!”

李三娘抬臂撫肩,與丈夫十指相扣,沉沉地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