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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化龍是松潘副將,開衙松潘城,管着松潘衛、茂州衛、小河所和疊溪所共兩衛兩所。四川西北軍事力量的絕大部分,均在朱化龍麾下。

松潘衛本是松州衛和潘州衛兩衛合并而成,最初乃是軍民衛。既管軍士,又理民事,治下還有不少帶軍隊番號的土司。嘉靖二十四年,松潘衛由軍民衛改置為軍衛。可是殼子改了,裡面的瓤子沒有改。

作為大明朝在松潘地區的唯一存在,松潘衛必然會在民政上發揮重大作用。那裡絕大部分的漢家百姓,都在軍籍簿上;領着數十萬藩民的土司們,也在衛所編製中,所以衛所不想管民政也不行。

茂州衛和疊溪、小河兩所的情況與松潘衛類似。但茂州既有地方官府,又屬成都府管轄,當地的漢民數量和蠻夷的漢化程度遠超松潘衛,軍民土司間雜的問題也遠不如松潘衛突出。

朱化龍不軟不硬將了巡撫大人一軍,廖大亨頓時有些fālèng。

朱化龍的問題,很明顯並非單純的如何整軍,而是松潘乃至整個四川西北民族地區如何治理的大問題。

廖大亨作為四川巡撫,他的辦法,也就是朝廷的辦法,叫做“羈縻”,即朝廷通過軍事存在和出讓部分治權,讓少數民族zhèngquán承認中央zhèngfǔ,不zàofǎn,不掠邊,保證邊境地區的太平無事。可花樹下的少年處理天全的手法,已讓廖大亨從中敏銳地感覺到,這套“羈縻”之成法是難入其法眼的。

再說朱化龍伸手要銀子要糧食,而藩庫里既無銀子,也無糧食,所以他壓根就沒有發言權。想到這裡,他不禁抬起頭,向朱平槿投去探詢的目光。

……

廖大亨這條老狐狸麻瓜了,讓朱平槿微微一樂。

個人在政治上的成熟與精明,並不能代替長期政治實踐總結出來的經驗和教訓。

羈縻之法,並不能保證將邊境少數民族地區的長治久安。播州之役、奢安之亂乃至後來的後金叛亂,都是這套治邊之策在實踐中的失敗。當中央王朝興旺鼎盛之時,邊境少數民族還能保持着對中央王朝的恭順,但當中央王朝衰落或者內亂時,這些少數民族立即成了覬覦天下的參與者。

對於這些少數民族,朱平槿並非沒有現成的狠法子收拾他們。比如再來一個“百萬農奴得解放”,朱平槿有十二分信心保證自己的畫像可以像神一樣萬世供奉在被解放者的神龕上。

然而,殘酷而緊迫的現實要求朱平槿不得不將注意力放在當前的主要矛盾上,那就是四川軍令、政令的迅速統一,為即將到來的全國性大戰提供一個穩定的兵源和糧源基地!

想到這裡,朱平槿收回心神,注視着朱化龍這位高大的湘西漢子。

長期的高原生活,不僅讓他的容貌染上了高原的色彩和風韻,也讓他的行為語言染上了高原的豪放和桀驁。

他的真實目的是什麼,難道真的如他所言,就是一個糧餉之事?

朱平槿的目光直視朱化龍,彷彿要透穿他的心肺,找出他藏在心中深處的那一根黑線!

朱平槿輕輕一笑,慣常的和藹笑容重回臉頰。然而沒朱平槿他開口,卻被身後一個爽朗的聲音打斷了:

“世子,學生以為:宜以兵民分設之法,重設松潘縣!小河、青川{注一}兩所是否設縣,不知那裡有無城池。若有城池,亦應建縣!”

根本沒有發言資格,且未經會議主持人允許擅自發言的人,就是會議的旁聽人員、達州舉人李長祥。

在這麼重要的會議上,李長祥侃侃而談的毛病又犯了。他滔滔不絕地向與會人員講述他的邏輯思路,夾雜着他這幾日以來的心路歷程。

李長祥道,巴山的土暴子猖獗,一個重要的教訓就是該地區的縣域設置過疏,地方管理不能到位。

一個縣,縣域數百里,境內崇山峻岭,交通不便。許多百姓一輩子就沒見過官員,百姓哪裡感受得到朝廷的威儀,王法的神聖?所以很容易被土暴子裹挾,走上zàofǎn的不歸路。

他在幾日前借覲見世子之機,以太平縣為例,請求在太平縣之明通巡檢司設立新縣。

誰想世子果然睿智,立即舉一反三,不僅同意在太平縣之明通巡檢司設立城口縣,而且決定在平利縣鎮坪巡檢司設鎮坪縣;於巴州江口鎮設平昌縣;於巴州恩陽鎮設恩陽縣;於百丈關設旺蒼縣;於廣元縣元壩設元壩縣;於廣元縣朝天關設朝天縣;於自流井、貢井區域設自貢縣;於敘永軍糧廳設敘永縣;於敘永軍糧廳之古藺場設古藺縣。

這一來,不僅他建議的一個新縣變成了十個新縣,而且有一個新縣還設進了陝西省內!

世子此舉,既讓他很感動,也讓他很失落。因為他一貫恃才而驕,也思考了很久才想出這個治國之策。然而世子只是瞬息間,就能做出通盤決策,分míngxīn中還有大溝壑。

後來,他反覆揣度世子之意,得出了如下結論:

城口、鎮坪、平昌、恩陽、旺蒼、元壩、朝天七縣,沿巴山一字排開,必定是針對巴山的土暴子;

自貢縣,那是針對近期四川的鹽業改革。以此推知,鹽業必定成為四川財計的一大進項;

至於仁懷縣、敘永縣、古藺縣三縣,佔據了赤水河和納溪水的要衝,毗鄰播州{遵義府舊稱}西翼,那必然是針對播州甚至是貴州的奢安殘餘。

適才聽得世子要整軍精武,鞏固龍、松之地,廖撫要將龍、松之軍整編為護**,而朱將軍則請廖撫頒下章程,以便施行。

於是他突然想到,龍、松之地其實與巴山的形勢很接近,同樣的崇山峻岭,同樣的地廣人稀,唯一不同的,巴山裡是zàofǎn的土暴子,而龍、松之地是還沒zàofǎn的土司!

既然巴山都能兵民分設,以設縣任官之法平定土暴子,那麼龍、松之地為什麼不能用同樣的法子羈縻土司?

親民官代天牧民,徵收賦稅,監控土司,墾荒種地,為駐軍籌集糧餉;而營衛則守土保民,編練強軍,震懾土司,與地方官府互相扶持。如此一來,邊陲必固,百姓必富!

……

大明的松、茂地區,就是前世朱平槿和老婆一起賞紅葉看草原游九寨溝的阿壩藏羌自治州。

阿壩是高原地帶,垂直高差很大,既有終年銀白的皚皚雪山,又有大片無邊無際的草原。紅軍過草地,便是從阿壩紅原到若爾蓋之間的草原沼澤地帶通過。北部以羌族為主{注二},西部以藏族為主。

發展種植業,要有四個必要條件,即水、土、光、熱。阿壩的水、土、光三個資源條件都不錯,唯獨缺了“熱”。

由於長冬短夏,年均氣溫極低,漢地常見的大米、小麥等主產農作物,阿壩皆少出產,只有產量極低的青稞可以果腹。無邊無際的草原,成為了千里無糧之地。不知深淺的漢人貿然闖入,往往活活餓死在美如畫卷的風景中。

但上天從來都是公平的。阿壩的種植業是短板,可畜牧業是長項。在朱平槿的前世,總面積等於整個朝鮮半島的阿壩、甘孜兩個自治州,馬、牛、羊、豬、兔等生畜的年存欄量分別可達數百萬,年出欄數十萬,產肉數萬噸。此外,林木、礦產、中藥、菌類等自然產出也極為豐富。然而這些珍貴的物產,因為大明朝嚴格死板的邊貿對榷制度難以暢銷內地,使阿壩長期處於極度的貧困之中。

李長祥關於在阿壩設置州縣的建策,完全符合朱平槿統治四川的戰略目標。既可以強化蜀藩對松潘地區的統治,又可以充分利用松潘地區的資源,尤其是戰爭急需的馬匹。必要時還可以借道威脅秦、隴、青海,抄了李自成老巢的後路。因此,這是一舉數得的好主意。

然而這個建策急不得。沒有眼前這幾位文武的鼎力支持,一切皆是泡影。清乾隆金川之役的慘痛一幕,決不能在明崇禎年提前上演!

朱平槿的眼睛望向詹天顏和朱化龍,希望他們兩位能夠對李長祥的建議表態。

在朱平槿的注視中,朱化龍緩緩站了起來,目光堅定而沉着,還隱隱有種毅然決然之氣。

他並沒有看向朱平槿,依然對着他的上司四川巡撫廖大亨拱手道:“想必這位李先生所言,必是廖撫授意。兵民分設?松潘設縣?那好得很!”說著,他紅黑的面龐上露出一絲嘲諷之色,“那就請上官派下知縣,來松潘這化外之地來試試!”

朱化龍一言既出,剎那間,花樹下的氣氛冷到了冰點。

廖大亨當場僵住,一張臉皮漲得通紅。

詹天顏依然保持着文官的儀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而自從李長祥講完後便一直竊竊私語的白水關副將龍輔皇和龍安參將鄧若禹兩人,頓時剎住了話頭,愕然地抬頭看着朱化龍和廖大亨。

“難道朱將軍要學那王逆朝陽,來個松潘兵變嗎?”廖大亨的怒氣終於噴薄而出。

朱化龍的回答更是把眾人都驚呆了。

“不錯!末將來時,營中弟兄正在謀劃鬧餉!若此番末將兩手空空回去,營中將士必反!”

嗆噹!朱平槿身後的衛士將亮晃晃的戰刀抽了出來。其中一人,便是原雜谷營的班長扎西格瓦!

“帝王之怒,流血千里!伏屍百萬!”

一句熟悉的語言從朱平槿的大腦里蹦出來。

注一:明之青川守御千戶所所城,即今之青川縣清溪古城,清代之青川縣老縣城。

注二:因為磚家把羌族誤認為藏族,鬧出了“白馬藏族”的笑話。當然,這個笑話有其歷史背景,不能亂打板子。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