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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王陵練兵場一側的校閱台上,一組木架上擱着塊丈余寬的黑漆木板。

年逾中年的吳泰在黑板上畫出了遼西走廊的大致地圖。波浪線代表的大海、尖角符號代表的山脈和四方圖案代表的城池,在地形圖上一目了然。

吳泰手中的細竹棍準確點中了一個四方圖案。

“諸位請看,這裡便是錦州!錦州雖是重鎮,可兵學上叫做什麼?”

“死地!”台下一名年輕軍官叫道。

“何謂之死地?”吳泰問道。

這名年輕軍官從人叢中站了起來,台下前排的朱平槿回頭一看,是這次蜀考中脫穎而出的一名成都書生,名叫張文江,現在是什邡縣護庄基幹中隊的見習監軍。

“錦州左依大海,右臨大山,強敵環攻,危亡之地也!”

張文江停頓了片刻,又補充道:“錦州距山海關四百里,僅有一狹長之走廊與之相連。祖大壽貿然前出錦州,韃子側攻其翼,四面環攻,則關寧軍後路自斷,軍必乏糧而自敗!”

這個張文江能見識到這一層,是不容易的,說明他認真研究過錦州地形的特點。朱平槿暗暗點頭。孫洪察言觀『色』,立即記下了張文江的名字。

台上的吳泰同樣肯定了張文江的回答。

“祖大壽貿然築城於錦州,此其大敗之禍端也!”吳泰得出了他的第一個結論。

由於朝廷軍糧供應並不充分,更由於關寧軍的世襲將領們也是世襲地主,所以關寧軍對肥沃的錦州之地早已垂涎三尺。崇禎四年大凌河城慘敗之後,關寧軍一直對錦州念念不忘,不願守在寧遠城裡吃數量有限的皇糧。他們認為,只要築成錦州,便可控制遼西大片土地,還可繼續以此為由向朝廷討要大量軍餉,利令智昏之下,做出了錯誤的決策,把自己的軍隊帶入了一個死地。祖大壽被圍,不僅把關寧軍全部套牢,而且把朝廷有限的軍隊和軍費全部綁架了。

“洪督師持久之策,乍看穩固,不致慘敗,實謬之大矣。此其大敗之禍根也!”

吳泰語氣平和,卻如驚雷,攪『亂』了會場的氣氛。

自從天使駕到之後,成都的街談巷議便出現了一種說法,說洪督師主張持久之計,先守而後可戰;而兵部尚書陳新甲為首的一批京官,以供給困難,“兵多餉艱”為由,主張速戰速決。崇禎皇帝先贊同洪承疇等人的正確意見,可又在『奸』臣陳新甲等人的攛掇下,改變了初衷,派職方郎中張若騏前往寧遠監軍,督促進兵。洪承疇被圍松山,許多人便將責任算在了陳新甲、張若騏的頭上。朱平槿的將領們也聽過這些說法,當吳泰指責洪承疇持久方略大錯特錯之時,台下便有了些『騷』動。

吳泰認為,錦州處於遼西走廊的東北端。如果依靠從山海關而來的陸路供應通道,不僅距離遠、損耗大,而更重要的是不安全,有被隨時截斷的危險。如今黃台吉已經征服了蒙古各部,對遼西走廊已經形成了外線包圍的架勢,韃子騎兵可以選擇從遼西走廊的任一山間隘口殺出,從而截斷大明援軍的供應線。

因此,洪承疇只能通過海運,以遼海邊的寧遠城、覺華島以及連山驛附近的筆架山為後方屯糧所在。如要進攻錦州,距離松山最近的筆架山是錦州前線的最佳後勤起點。筆架山距離錦州和寧遠各大約八十里;距離松山大約六十里;距離杏山大約四十里;距離連山和高橋只有大約十餘里。所以,洪承疇選擇的後勤基地看起來並沒錯。

那洪承疇錯在哪兒?

“關寧軍需,已耗盡國力!聖上促戰,無奈之舉也!”

吳泰解釋道,洪承疇出關,自己便帶了十三萬人馬,加上寧遠、杏山、松山等地原駐防守軍,人數超過十五萬,馬匹約五萬,加上輔兵民夫,人數再多兩萬。

這些人馬每月要吃多少糧食呢?吳泰在黑板上當場為大家寫下了一個數字:糧八萬五千石,豆四萬五千石,草料一百萬捆。如果算上海上運輸有三成漂沒的慣例,那麼這個數字就增加到了糧十二萬石,豆六萬四千石,草料一百四十萬捆!

吳泰進一步解釋,按照洪承疇的方略,他必須等糧草齊備之後才能行動。可既然是海運,那麼糧船從天津衛和山東各個港口出發,到達筆架山的時間根本沒準。即便晚到了幾個月,那些負責運糧的地方官員依然可以輕鬆地把責任推到變幻莫測的大海身上。

於是洪承疇就陷入了一個後勤怪圈:因為糧草消耗巨大,所以他想儲備更多的糧食。因為他想儲備更多的糧食,他就不得不繼續等待糧船到達。在繼續等待的同時,消耗掉更多的糧食。

所以洪承疇的持久之策,是不折不扣的消耗戰,既與清軍較量糧食的消耗,也與祖大壽較量生命的消耗。

洪承疇選擇了消耗戰,那輸家必然是洪承疇。因為朝廷的儲備不可能在寧遠長期維持這樣一支大軍,而錦州的守軍更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絕望境地。

吳泰斷言,以洪承疇的戰略指揮水平,他不可能看不出他方略中的致命缺陷。

洪承疇肯定知道,他的持久之策,對錦州城裡死守待援的祖大壽是一種煎熬。因為飢餓,祖大壽的軍隊正在迅速喪失戰鬥力,這樣他在錦州城下將不得不失掉祖大壽的支援,從而孤軍作戰;洪承疇還知道,他的持久之策,對於韃子一方是千載難逢的機遇。他們可以好整以暇地修整軍隊、完善工事,然後對前來增援的明軍展開反擊。

儘管洪承疇肯定知道這些,但是他依然不得不持久下去。因為他手裡這支軍隊,是大明能夠抽調到關外的最後一支大軍。有這支軍隊在,大明的遼西防線就在,他洪承疇的政治生命就在。他必須穩之又穩,因為他輸不起。因此他的持久之策,本質上就是死守寧遠,本質上就是放棄祖大壽。以祖大壽的犧牲和大明國力的消耗,換來寧遠防線的穩定!

洪承疇的持久之策,符合他本人的最大政治利益,但不符合朝廷的政治利益。皇帝不可能放棄關寧軍這樣一支重要的軍事力量,更不可能允許洪承疇坐視祖大壽全軍覆滅。所以這樣一來,洪承疇的訴求便與皇帝、朝臣和關寧軍的訴求南轅北轍。隨着四個月無所事事的等待,皇帝、朝臣和關寧軍已經窺破了洪承疇的真實意圖,自然會『逼』迫洪承疇出兵決戰。這樣,洪承疇便陷入了不想戰卻不得不戰的困境。

因為一己之私,戰略思想脫離了後勤實際,便是洪承疇失敗的根源!

至於為什麼洪承疇會將他的部隊全部集中到第一線,而對後方疏於防範,以至於黃太吉能夠輕鬆截斷大軍的糧道?吳泰稱他手中準確的消息太少,尚無法做出精確的判斷。但他推斷,由於洪承疇的內心根本不願進攻,所以他的部署只是對要求進攻的各方面勢力的一個交代。

正因為如此,他的部署實際上是投機式的賭博,通過複製五月間楊國柱的勝利,迅速衝垮清軍在錦州外圍的防線,達成完成他解救錦州的使命。正因為如此,洪承疇在寧遠誓師出征後,兩天內便到了松山,迅速佔領了松山外的前進高地——『乳』峰山。

然而洪承疇失算了。他沒有料到,在他消極等待的兩個月間,清軍並沒有閑着。通過大肆營建,清軍的對外正面防線已經極為堅固,想輕鬆突破那是不可能的。楊國柱佔領了『乳』峰山後繼續進攻,很快便吃了敗仗,自己中箭身死。

楊國柱的進攻失敗,使明軍再次陷入了與敵軍的對峙,這立即把洪承疇推入了尷尬的境地:想進攻沒辦法,想退兵沒理由。想分兵鑽隙,可害手下的大將逃跑。蝟集一處,好歹可以互相壯膽,還便於監視和控制手下這群逃跑將軍。於是這十三萬大軍的部署,便成了黃太吉眼中顧頭不顧腚的奇怪陣勢!

吳泰還道,以他的估算,朝廷能給洪承疇的糧食就只有那麼多了。洪承疇拿了這些糧食,吃了這些糧食,他必須打出一個結果。絕不能不戰而退,否則他回京,必定沒有好下場。後勤的束縛、政治的束縛,使洪承疇的戰術猶如過河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向後。

於是當八月中旬洪承疇發現黃太吉帶着新銳兵力投入前線時,除了與清軍決戰,他已經沒有了選擇。明軍的運動速度遠不如清軍,倉促混『亂』的後撤只會被乘馬追擊的清軍衝垮陣型,一個個砍翻在地。因此洪承疇先收縮再轉頭進攻的策略是完全正確的。

清軍偷襲筆架山的成功,只是一個戰術上的勝利,並非是明軍的末日。筆架山的存糧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存糧依然還在寧遠,部隊隨軍也會攜帶大量軍糧。如果明軍在決戰中痛快淋漓地擊敗黃太吉,則不僅不會斷糧,而且錦州之圍亦可得解。

但是,大明官軍的劣根『性』再次暴『露』——大同總兵王朴“怯甚”,提前跑了。有一便有二。將士爭相逃跑,全軍迅速崩潰,在半路被預伏的小股清軍殺得屍山血海。只有王廷臣、曹變蛟兩總兵沒有跑,便與洪承疇和遼東巡撫邱民仰一起,被困在了松山。

最後吳泰大聲道出了他的結論:

“松錦之敗,非敗於糧食,而敗於精神;非敗於敵手,而敗於自身!

倘我護商隊在,縱然強虜圍我三匝,環攻四面,矢盡糧絕,敵豈能不戰而勝我軍乎?

軍無戰心,將無鬥志,縱然倉廩隨身,又焉能得全乎?

國無正臣,『奸』佞盈朝,文臣無人不貪瀆、武將無人不怕死。縱有一二能臣良將,又豈能逆轉狂瀾而救天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