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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農耕民族的習俗中,正月里總是最清閑一個月。每年春播一般在農曆三月左右開始。在此之前的二月上旬,農民便要準備種子,修理農具、平整土地、翻堆肥料,所以正月里剛好是痛快玩樂的農閑時節。不過在大明朝崇禎十四年的正月,四川大部分地區的農民卻沒有心情玩樂。去年旱災收成不好,獻賊又流竄騷擾一番,農民早已經彈盡糧絕、家徒四壁。可新任的四川巡撫廖大亨,最近又主持出台了一個關於加強稅收征管的新舉措。

大明朝的財政,早年以本色{米、布等實物}為主,鈔錢為輔。嘉靖以後鈔法大壞,遭到上下一致的抵制,連朝廷也不願在稅賦中徵收自己發行的寶鈔。所以上下的合力,迫使朝廷改以白銀等折色為主。萬曆新政,施行“一條鞭”之法,合并稅種,徵稅全用白銀。張居正死了還被抄家,他的條鞭之法卻保留下來。自萬曆末年至天啟年間,朝廷財政入不敷出,原先供地方不時之需的各省、府、州、縣府庫的小家底,都按皇帝詔令把藏銀輸解到了戶部。至此,天下官銀皆入京師。萬曆三大征之後,軍費開支日益增多。崇禎之後,軍費更是浩大。一點微薄的歲入,早已是杯水車薪。沒有錢,可仗還得打。朝廷唯一的應對之法,便是不斷加派賦稅。

天啟、崇禎年間加派的賦稅主要有四類:三餉;宗室祿米和莊田;帶徵和預征;地方私行加派{注一}。

三餉是遼餉、剿餉、練餉的合稱。從萬曆末年遼左用兵開始,每畝加銀九厘。崇禎三年加征三厘,每畝共征一分二厘,統稱遼餉。崇禎十年,根據楊嗣昌的建議,天下按畝加糧,每石折銀八錢,共增賦二百八十餘萬兩,稱為剿餉;崇禎十二年又以練兵為由,加派練餉七百三十萬兩。三餉共增餉銀一千六百七十多萬兩,超過常年歲入一倍以上。

宗室祿米和莊田,不少也是通過加派賦稅實現的。大明宗室的人數大約以三十年翻一番的幾何級數增加。萬曆年間,新封藩王的莊田,動輒萬頃,實際上所封之地根本不存在這麼多的無主閑田,除了部分奪自民間以外,相當一部分需要通過加派賦稅取得租銀來頂替。比如就藩漢中的瑞王。他所謂的二萬頃莊田,就是靠河南、陝西、山西、四川四省按分攤田畝數加派賦稅來實現的。

徵收賦稅時,又有所謂帶徵和預征。帶徵是指歷年拖欠未完的錢糧,於徵收當年正額時帶徵若干;預征則是指除了繳納當年的賦稅外,提前徵收來年的部分錢糧。

地方私行加派更是巧立名目,對百姓有敲骨吸髓之痛。崇禎年間,兵部尚書梁廷棟曾說“今日閭左雖窮,然不窮於遼餉。一歲之中,陰為加派者不知其數。如朝覲考滿、行取推升,少者費五六千金。合海內計之,國家選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數百萬。巡按查盤緝訪,饋遺謝薦,多者至二三萬金。合海內計之,國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餘萬。”梁廷棟作為兵部尚書,本意是為加派遼餉辯護,但是他認為地方官員陰為加派的數額大於遼餉,卻是符合實際的。

但使情況更為嚴重的,是稅賦負擔的不平等。王府、勛戚、縉紳有着一定的免稅特權。他們利用詭寄、飛灑、影射等方式逃避糧稅,那麼全部的賦稅負擔就落在了平民和中小地主身上,導致他們不堪重負,大量破產逃亡。可地方官吏為了足額完成稅負重任,又不得不挖空心思,採取各種辦法收取賦稅。新任的四川巡撫廖大亨也不列外,他上台伊始,便挖空心思,不斷強化各府、州、縣賦稅徵收的責任。

崇禎皇帝即位之初,便嚴於徵收錢糧,並且有嚴格具體的規定。比如知府不完成賦稅不能升遷,知縣等官員不完成賦稅甚至不能參加升遷前的考選。同時,完不成錢糧任務還要降級、扣發俸祿。松江府和蘇州府的錢糧任務重,竟有官員被扣發俸祿數十次,降十級八級的情況{注二}。但是,隨着崇禎十四年的到來,四川賊患災情嚴重的地區,已經無法從數量有限的中小地主和平民手裡徵到足夠的錢糧了,於是地方拖欠的稅賦越來越多。四川巡撫廖大亨為了自己的前程,不得不違反慣例,在春節期間嚴令四川各地必須完成欠稅的追繳。誰曾料想,他這一關於加強稅收征管的新舉措,很快釀成了四川各地嚴重的,史稱“除五蠹”。若非有神人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必然會烏紗落地、逮入京師,然後斬首菜市口!

成都府下轄之彭縣,在省城正北偏西一點,離成都府城中心點蜀王府不足百里。周圍的新繁縣、灌縣、郫縣、新都縣、漢州{今廣漢市},大都同屬於都江堰灌區。這些州縣,不僅富庶,也是王莊密布之處。

崇禎十四年正月的最後一天,在朱平槿離開碧峰峽前往天全的同一天,彭縣縣衙的後衙花園中,一位身着青布長袍的乾瘦老者正含笑着坐在竹圈椅中,與幾個年輕學子閑談碎聊。

“老大人真是好手段!一番簡單布置,便讓那些胥{xu}吏衙役幹勁朝天!”一位縣學裡的學子由衷地讚歎道。

另一位年級大些的書生也搖頭晃腦地贊道:“那些胥吏衙役,不過是些追名逐利之徒。仗着出身本鄉本土,他們哪年不在這錢糧之事上給縣尊老大人上眼藥、出難題?現在可好,縣尊一道文書,他們為了拿到公事銀子,只得四鄉八里到處追繳欠稅。學生以為,縣尊老大人此舉有三妙:一妙是縣裡追繳了欠稅,來年考績必定會上上。朝廷獎掖能員,賞老大人一個州府也是應有之題;二妙是以欠稅折抵胥吏衙役的公事銀,縣裡便少了好大一筆花銷;三妙是那些胥吏衙役,平日里只知挑詞架訟,狐假虎威,魚肉鄉里,全然不把朝廷大事放在心裡。如今他們也會到鄉下去掙那泥水錢了。經過此番收拾,以後老大人使喚這些須末小吏,還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眾人交口稱讚,青布長袍的老者被捧得渾身通泰,正要謙遜幾句,忽然聽到衙門前一陣銅鑼急促地敲擊聲,然後漸漸便是人聲鼎沸。老者正要開口詢問左右,只見他的師爺從二門衝進來,在花園台階上跘了一下,踉蹌幾步跑過來急道:“東翁,大事不好了!”

這位青布長袍的老者便是彭縣知縣王國麟。見到師爺失態的樣子,王大人一臉不悅:“何事如此驚慌?長蘅,本縣常教你養氣,你是左耳進右耳出!外面能有什麼大事?莫非獻賊又殺回來了?”

師爺擦擦汗道:“東翁,不是獻賊,是那些欠稅的刁民!他們聚在衙門口鬧事,口稱要除掉衙蠹!為首的便是那兩個豪民,他們正在敲鑼召集人手呢!”

“還是王綱、仁紀那兩個不老實的傢伙?”

“正是!”

知縣呵呵一笑,對幾個縣學的學子道:“世間萬事皆文章!你們來請教老夫時文,老夫倒要請教你們:這豪民聚眾抗稅,本縣該如何對付啊?”

眾學子謙讓幾回,剛才那位年級大些的書生推讓不過,於是回道:“學生以為,老大人當盡除首惡,寬宥附眾。如此,既可正國法,去邪氣;又可平復縣民之怨,彰顯老大人拳拳愛民之意。”

知縣口中唔了一聲,迷着眼想想,臉上笑容更勝,顯然這書生的意見深合內心。眾人見狀,連忙湊上來七嘴八舌附和。知縣睜開眼,正待與師爺交代,眼角卻晃到一位書生站在眾人圈子之外,正低頭垂首好像思索什麼。知縣微笑着叫着這位書生的字:“時中,你在想些什麼,不妨說出來讓本縣和眾人都聽聽。”

這位書生分明有些靦腆,聽到知縣大人點名,又見到同學們對他嘻嘻哈哈,更加緊張,只是嘴中喃喃道:“學生想、想,那些刁民冥頑不化,會不會鋌而走險?學生想,要麼把鬧事之人都關了起來,要麼讓衙役們暫緩些催欠……”這位書生正說著,突然想到以欠賬作為衙役的公事銀,讓衙役自行討要,正是面前這位知縣大人的得意之作,猛然間心中一驚,剎住了口,站在原地沒了話說。

那位年紀大些的書生對這位學弟向來不屑。他搖搖頭笑着道:“時中可能想差了!我縣裡就幾十個衙役,怎麼可能……”

他剩下的話,被衙門外一陣巨大的歡呼聲打斷了。知縣和書生們被撲面而來的聲浪震得臉色發白,正在不知所措,一個刑房書辦滿頭油汗地急促跑來,顧不得對知縣大人行禮,邊跑邊大聲叫喊:“大人,快想法避避!那些刁民反了,剛才縣丞大人率張都頭出去彈壓,結果張都頭被扔進糞坑淹死了!縣丞大人和其他衙役都跑了!小人是冒死回來報信,大人快避避風頭啊!”

眾人聽到,嘩的一聲各自亂跑。師爺一把抓住亂跑的王大人大叫道:“後門!東翁,走後門!”

大明朝崇禎十四年的正月,彭縣知縣王國麟以欠賬作為衙役的公事銀,讓衙役自行討要。衙役們趁機大舉追索,鬧得全縣百姓怨聲載道。彭縣地方上兩位有些聲望的小地主小商人名叫王綱、仁紀的,趁機在縣衙前敲鑼聚眾,發出了“除衙蠹”的倡議。倡議受到縣民的熱烈響應。縣中都頭帶兵彈壓,被憤怒的民眾扔進了糞坑活活淹死。彭縣的“除衙蠹”運動,很快傳到了臨近的州縣,接着又波及到了四川各地。與此同時,“除衙蠹”運動迅速擴展成了“除五蠹”運動。“五蠹”,包括衙蠹、府蠹、豪蠹、宦蠹、學蠹。許多被百姓指為“五蠹”的官府衙役官差、王府管庄管店、地方豪強流氓、縉紳豪奴惡仆、生事害人的書生秀才,被活活打死的,被拋鍋里炖爛的,被推入土窖活埋的,“不可勝記”。他們的財產,大都被瘋搶一空;他們的房子,大都被點燃焚燒。這場自發的群眾運動,在迅速摧毀荼毒百姓的黑惡勢力的同時,也向所有人展示了它恐怖的另一面——群眾運動所固有的無序性和它那令人顫抖的破壞力!

注一:以下數據引自顧誠先生文。

注二:摘自《崇禎上吊的死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