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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平槿在皇城壩大肆假冒護衛,有人卻在附近搞事,而且是搞大事。

距離皇城壩不遠的一間茶室二樓的雅間里,蟄伏多日的陳士奇頭戴東坡巾,一身暗灰色道服,端坐在茶几一端。他捧起白瓷茶盞,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諂媚鬼魅的笑容,向著對面頭戴唐巾的中年人道:

“劉大人,請!”

這個劉大人不是別人,正是新任的四川巡按劉之勃。

他學着陳士奇的樣子拂開茶沫,輕品一口,便放下茶盞贊道:“好茶!香而不膩,苦而不澀。茶水入喉,清芬貫脾。好茶!”

“劉大人真乃知茶之人!”陳士奇連忙恭維劉之勃,開始介紹這茶的來歷。

“這是峨眉山的雪芽。峨眉山高千五百丈,千丈上下便是雪線。雪線之上,長年積雪,終年不化。在這酷暑三伏時節,山頂依然白雪皚皚,真是煞有情趣。這茶葉,便是生長在雪線之上的茶樹。因為吸了雪水的清冷,故入喉格外凜冽清香。下官出身福建,我們家鄉的茶是……”

“本官已然說了,陳大人與本官乃是同僚,品級相當,故陳大人自稱下官不妥!”劉之勃突然眉毛一揚,打斷了陳士奇的介紹,有稜有角的國字臉也沉了下來。

劉之勃出生在陝西鳳翔府一個並不富裕的農家裡,品茶這等雅事,生就與他無緣。剛才誇茶好,不過是應景之語爾。他應陳士奇之邀便服出衙品茶,不過是想聽聽這蟄伏已久的兵備副使要說些什麼。

這幾日,他的事情多得很,尤其是邛州來的一件官司很讓他煩心。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來陪陳士奇品茶閑聊。

兩日前,上南分巡道胡恆和邛州知州徐孔徒同時向他提交了兩份意見完全相左的呈文,隨同呈文而來的還有一封私信——人稱楊天官的原吏部文選司郎中楊伸寫給他的親筆信。

對於楊伸,劉之勃非但不陌生,而且還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劉之勃屬於大器晚成的一類人。他是崇禎七年{1634年}甲戌{xu}年三甲賜同進士的出身。中年及第,名次又在兩百一十名開外,所以授官時他本不奢望留在京師。誰知授官名冊一下,他竟被分到了行人司做了一名正八品的行人。

行人司隸屬禮部,負責對外接待,約相當於朱平槿前世的外交部禮賓司。

在京師,行人司雖是個清水衙門,行人一職的官品更低。但是它屬於京官,這就把任知縣、判官等任職地方的同科進士比了下去。官場中人人都知道,京官的前途遠遠大於地方官。斯時,楊伸正是吏部文選司郎中。所以,劉之勃對關照自己前程的楊伸很是感激。

果然在此後數年,劉之勃既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操守,也靠着皇帝的賞識,還靠着主管幹部的楊伸一路照拂,很快便青雲直上,一路做到了正四品的右僉都御史。今年下到四川,更是一省巡按,天子耳目。

正因為楊伸曾對劉之勃有私恩,所以當胡恆和徐孔徒的呈文以及楊伸私信同時到來,劉之勃便敏銳地感覺到這是件棘手的事情。

果然,胡恆與徐孔徒打起了筆墨官司,而且涉及楊伸等邛州士紳。

胡恆是原告,他的指控振聾發聵。

他認為王府在雅州推行的五五減租是前無古人的仁義之舉,完全符合聖人對牧民者的教誨,應該毫不猶豫推行全川。

而邛州知州徐孔徒頑固支持楊天官為首的地方士紳,導致邛州一地重租重稅,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士紳錦衣玉食,佃戶飢貧交加。從春到夏,邛州已經發生十幾起大的抗租抗稅暴動。長此以往,邛州遲早要引發大規模的民亂,一如年初之時的可怕景象!

徐孔徒是被告,他的辯解強而有力。

他說,朝廷稅收,乃是上官定下的規矩。他作為守土之官,必須不折不扣執行,否則三年一次的考成他就只能得個下下。

士紳收取租子,乃是民間自願契約,與官府無關,官府不能因此隨意去滋擾百姓。

但是,他作為親民官和守土官,有責任去制止王府藉著五五減租之名,巧取豪奪民田!他認為,王府憑藉宗蕃特權,肆意侵佔民田,佔了田,田利都流入了王府,而官府一無所獲。“王田多一畝”,則“國稅少一分”!

楊伸的私信語氣和藹,一點都沒有火氣。他除了與劉之勃敘舊追遠,主要還是就兩位官員的爭論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他以致仕官員和邛州士紳代表的身份,站到了徐孔徒一邊。

除此以外,他還提到了年初與朱平槿打賭的事情。楊伸道,他已經完全履行了自己的承諾,把租子減到了五成。至於士紳百姓為應對災年,賑濟貧民而自發籌建的義倉,本是件天大的善事,有些人過分誇大義倉的副作用,完全是別有用心。楊伸向劉之勃保證,他從政數十年,閱歷無數,只要王府雅州、眉州的王莊不再收留邛州的逃佃,邛州必定山河清晏,內外祥和。一小撮年初逃過懲處的奸民,試圖在邛州生事,他們不過是過街老鼠,成不了大事。

胡恆是監察系統的官,也就是劉之勃的直接下屬。按官場慣例,劉之勃應該支持胡恆,以維護自己系統的權威。但是,這次他猶豫了。

一是他新官上任,還不太了解情況;二是徐孔徒說得很清楚,事涉王府的莊田,又事涉巡撫、布政司兩衙門的賦稅政策。年初除五蠹民亂的情況,劉之勃也初步了解到一些說法,其中便有廖大亨追征帶徵過急,這才引發全省民亂的傳言;第三當然是楊伸的傾向性意見。楊伸為宦數十年,這話還說得言之鑿鑿,不由得他不信。

所以,劉之勃接了胡恆、徐孔徒的呈文和楊伸的私信,並未馬上輕率表態。這兩日他已經吩咐下去,讓下屬官吏了解一些下面的實際情況回來上報,尤其是王府的莊田和邛州的民情。三十幾年農村的生活經歷讓劉之勃對百姓的真實想法特別注意。

他私下認為,民以食為天,這才是天大的道理。不管什麼理由,不管什麼政策,不管什麼官員,能真的讓百姓吃飽穿暖,那就是最好的理由、最好的政策,最好的官員!

……

劉之勃不準陳士奇自稱“下官”,表面謙虛,實則極不客氣,讓陳士奇心裡咯噔一下。

陳士奇本來準備以茶喻人。把劉之勃比作霜雪打過的雪芽,把自己比作溫潤清香的鐵觀音,給劉之勃帶頂高帽,然後再展開今日的正式話題,誰知劉之勃根本不接他的茬。

這在官場的潛規則中,分明就是拒絕了陳士奇的投靠。

陳士奇心中當然氣惱,但是蟄伏數月,已經讓他的修為更上了一個台階。若是他被劉之勃一句話噎死,那他也別來這裡了。

“劉大人!”陳士奇不動聲色,依然微笑道,“衙門人多嘴雜,我家附近又常有神色詭異之人莫名流蕩。事關重大,是故本官冒昧,特將劉大人請到此鬧中取靜之處來敘談。”

劉之勃的回答非常簡短直白。

“既然事關重大,那就請陳大人儘快細細說來!”

“下官與四川鹽茶御史傅崇奇要具章奏明朝廷,彈劾蜀府世子朱平槿,商請劉大人領銜。”陳士奇說明了今天的主題。

他從袖中摸出一張疊好的白絹遞給劉之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

彈劾王府、彈劾世子!劉之勃心頭大震。

剛到四川就任,就遇到這等大事!

他不及細想,連忙將白絹接了。雅間幽暗,他便離座拿到窗下展開細讀。

一讀之下,劉之勃更為吃驚。陳士奇的這封奏章,不僅彈劾了蜀世子朱平槿、蜀王妃邱氏,而且還牽連了巡撫廖大亨、藩司參政兼守西道陳奇赤、雅州知州王國臣、飛仙關巡檢副使賀有義等十幾名地方和王府官員。另有寧川衛指揮何某、成都後衛指揮同知徐某、雅州守御千戶所署印副千戶陳法傑等武官以及天全、董卜等土司,甚至連朱平槿的未婚妻羅雨虹及她的弟弟羅景雲都沒有漏過。

如果朝廷准了這封彈劾,那蜀地的天可就換了一半!

在陳士奇的奏章中,彈劾了朱平槿三項大罪:編練私兵,有違祖制;藩撫勾結,荼毒地方;交通土司,意圖不軌。三大罪之外,還有七宗小罪,如侵佔民田、走私茶馬、哄抬糧價、擅立軍制、暗造軍器等等,最後一項是指控朱平槿大逆不孝,公然於喪期勾搭民女羅雨虹,並且留宿寢殿"jian yin"等等。

每一項指控後都詳細地列明了蜀世子朱平槿的犯罪事實。如東市購買精壯、碧峰峽秘密練兵、親身前往天全、雅州趁亂斂財、陳有福冒籍官軍、最後到護商隊在雅州大肆擴編等等,時間從崇禎十三年底到十四年五月初。

指控的證據項項清晰翔實,讓劉之勃看了心驚肉跳。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朱平槿就不是簡單違反蕃禁的問題,而是謀反之罪!

劉之勃轉身離開窗戶,也沒有回座,就在室中沉聲道:“陳大人!大明律法,誣告反坐!此事確實嗎?”

“本官和傅大人以項上人頭為保,件件屬實。”

“事涉宗藩,可有人證物證?天子廷審,定要問起的!”

“人證自然是有的。從正月到二月底,亂民把成都府圍得水泄不通,本官與廖撫等官俱被困城中。這些隱秘之事,本官何從得知?自然有熟知內情之人舉報才可!至於物證,王府編練的護商隊、護庄隊便是物證!”

劉之勃的聲音越來越陰沉,感覺有如冰水欲滴。

“此等人證本官可以見到否?”

陳士奇卻微笑回絕道:

“如劉大人決定領銜上奏,此等重要人證自然是可以見的。只是事情太大,本官為防消息走漏,有人要殺人滅口,所以把證人保護了起來……”

沒等陳士奇說完,劉之勃已經把白絹折好塞進了自己的袖中。

他打斷陳士奇道:“事情太大,本官不能偏聽偏信!陳大人先保護好證人,待本官先核實後再說。十數日之後,本官自然會給陳大人和傅大人一個迴音。倘若事情果真如此,縱有親親之誼,陛下也保不住那朱平槿!本官捨得一身剮,也要把他拉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