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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朱平槿的帝王心術,一面之緣的李完是沒有資格評論的。有資格的只有江鼎鎮和李四賢兩人。

李四賢有資格評論卻不會評論,否則他便違反了朱平槿對身邊人“忠謹”的要求。李四賢對朱平槿的了解,來自於他長期的感性認識,更來自他對世子和羅姑娘的對比。只是受到身份的限制和王府的約束,他的這種了解和感受從來不會與第二人分享,即便是他的乾爹曹三保。況且,他在順慶府有一個秘密使命,就是監視身旁的江鼎鎮。一旦這人背叛世子,他有權先斬後奏。這個秘密使命,就是世子朱平槿親自安排的。

江鼎鎮有資格評論也會評論,但他的評論角度又與眾不同。

江鼎鎮對朱平槿的了解,除了幾次廷對之外,更多的是通過他的積極打聽。最近舒師傅到順慶府為蜀王府招考士人,江鼎鎮一路陪同侍候,其敬業精神簡直把職業選手李四賢都比了下去。舒師傅被侍候得渾身通泰,酒酣耳熱之際,大嘴巴的毛病又犯了。他在江鼎鎮的面前,得意洋洋地吹噓世子送給他的四個字:“天下為公”,頓時把江鼎鎮這位全國科舉考試前幾名的正宗高材生嚇了一大跳。

眾所周知,“天下為公”是《禮記禮運篇》中的一句話。

講的是到達儒家的理想社會時,社會和諧,人人溫飽。沒有盜竊、沒有犯罪、沒有造反,家家夜不閉戶。男的女的及時婚配,再也沒有單身狗,再也沒有**絲和女神。所有的好東西都是大家的,想拿就拿,想穿就穿,想吃就吃,想耍就耍,吃一半扔一半,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紅糖蘸紅糖……總之,朱平槿把這個寫給舒師傅,當時也沒想太多,只是覺得這句話與他曾經握拳頭宣誓奮鬥的東西很相似,只有這句話才能恰當表達他此生的追求。

但江鼎鎮作為高材生,博覽群書那是必須的,見多識廣也不是亂吹的。他想到的東西不是什麼社會和諧,也不是什麼萬物公有,他想到的是帝王心術中對帝王言行的一個要求。

傳說中的帝王心術講,帝王之所以為帝王,那是以天下為私。又因為以天下為私,所以行萬事以大公無私。經過這樣一個複雜的螺旋式的哲學思辨之後,私與無私,最終完美地集於了某人一身。那個某人就是天下至尊——帝王。所以最後的結論是,帝王的心思就像女孩一樣,你最好別猜,猜了也白猜。

……

朱平槿當然不知道,他想了想老婆,摸了摸青春痘,便把面前某個人嚇出一番複雜的心思。眼見冷場,他決定還是儘快把西充縣的這團亂麻理清為好。眼下的主要敵人,是嘉陵江以東的土暴子。西充縣作為後方,需要儘快恢復平靜,順便把稅收包攬、墾荒為田的政策推行下去。

“依大明律,彼等該如何處置?”朱平槿問。

李完稍一想,便回稟道:“殺官據城,是為謀反!依大明律,謀反與大逆,除犯人之外,祖父、父、子孫、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異姓;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不論篤疾廢藏者,皆斬!”

“如此這番株連,不知西充一小縣,能有幾人得活歟?”朱平槿有些悲天憫人道。

他有故作悲愴的成分在裡面,但這種株連確實極為殘酷。一個瘸子平素足不出戶,循規蹈矩,與鄰為善。晚上睡得好好的,突然被衝進來的衙役鎖了。原因是因為素未謀面的堂兄或什麼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謀反,所以要拉出去砍頭。你說冤是不冤?大明的百姓大都聚族為居,搞株連九族或許有一定現實意義;將來市場經濟,人力資源分散各地,再搞株連九族,非但會喪失現實的警誡作用,還會嚴重阻礙市場發展。

“世子問律法,下官如實奏報而已!”李完臉色平靜,好像他的族人並沒有牽扯到其中一般。按照大明株連之法,他的堂兄弟一層也會被該死的李乾義牽連,但家人主動出首的不論。

“江東土暴子,裹挾之百姓甚多。如此大開殺戒,是逼民與我死戰也!”朱平槿用現實問題敲醒三人。

沒等他們回話,朱平槿轉向他正在做記錄的大秘程翔鳳:“護商隊出征川北土暴子,本世子曾有令旨,程先生不妨給他們說說。”

程翔鳳停下了奮筆疾書的手,站起來對三人道:“世子曾有令旨:首惡必究,脅從不問。對那些被土暴子裹挾作亂的百姓,應該給他們改邪歸正之機會;但對那些喪盡天良、罪惡滔天的匪首,唯有斬盡殺絕!絕不姑息!”

“土暴子尚且如此,況夫莘莘學子哉!”朱平槿道。

難道殺官據城這樣嚴重的罪行,世子也要網開一面?江鼎鎮揣測着朱平槿的帝王心術,心中疑惑了。好在他及時看到了不動聲色的李四賢,趕忙收斂面容,不讓自己的疑惑露於行色。

“輕縱惡賊,是為亡國之兆也!世子之仁,非仁也,乃婦人之仁!”李完怒髮衝冠,勃然大怒。他往地上重重一拜,轉身便要拂袖而去。

“李大人暫請留步!”朱平槿略一擺頜,隨侍的曹三保便快步過去將李完攔住,“世子講完,大人再走不遲!”

“下官失禮,請世子速速講來!”李完怒氣未消。

“漢儒董仲舒以《春秋》決獄,先生曾糾彈奸惡,可知其意?”

李完無禮,世子要收拾這個李完了,江鼎鎮心想。只是這李完也是學富五車之人,世子逞口舌之利,弄不好要吃虧!

“論心定罪!”李完回道。他當過巡按,對刑名之術亦頗有研究。

“董仲舒云: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可知何意?”朱平槿又問。

“就其心之正邪以定罪!”李完回答完,立即反向朱平槿發難:“下官請問世子,誤殺之罪與謀反未成,罪孰與重?”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朱平槿笑着回答。主觀之外還有客觀,犯罪情節之外,還有犯罪後果。李完之問,考點於此。

“謀反未成,其心殊惡。故本世子曰:二罪皆重!只是……”朱平槿再答。

“只是什麼,還請世子明示!”李完咄咄逼人。

“謀反之罪,以‘反’為心,以‘謀’為實。既想‘反’,又已‘謀’,則謀反已成,何曰未成?”朱平槿開始反擊,“誤殺之罪,以‘誤’為心;以‘殺’為實。既為‘誤’,則本‘無’。無犯意而傷人命,如死者家願受金銀勞役之償,可寬宥也!如此既不傷天和,亦可為死者家補償,何樂而不為之?”

現代犯罪構成分析,主體、客體、主觀方面、客觀方面,朱平槿不僅學過,還考過。這些知識和方法,從古到今,從外國到中國,都沒有什麼變化。區別最大的反而是習慣法與刑罰思想。比如日耳曼習慣法,對於嚴重刑事犯罪分子,只是輕鬆地宣布你“從此不受法律保護”。這位被宣布不受法律保護的人,望着周圍那些充滿各種着強烈**的男人們女人們,心中大懼,彷彿見到了外星異形,只好一言不發捂住菊花,轉身逃進無邊無盡的日耳曼黑森林,從此再也不會在人類社會出現。

“想不到世子也精通刑名!”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李完看着這個十五歲的天家少年,頓時收起了輕視之心。世子天縱英才之名,早已傳遍順慶,李完早先不信,現在卻不得不服。

“以下官之意,世道不寧,還是要殺人立威!”李完雖然繼續堅持自己的意見,但是語氣已經明顯緩和了,“不立威,無以鎮宵小!”

“李大人老成謀國,本世子也有此意。”夜深了,朱平槿也不給他們打謎語了,“只是要少殺,慎殺,絕不可濫殺!既要殺得他們心服口服,還要殺得他們從此不敢作亂!罪刑相當,罪責自負,一人做事一人當,株連之事,諸位休要再提!”

隨即,朱平槿叫住江鼎鎮,讓他立即與李完前往西充縣,將擒獲之人的罪行一一審明。放火殺官之人,務要證據確鑿,然後以首惡之名報到順慶府。當殺則殺,不可放過一人,傳首四野,震懾宵小。其田產全部沒入王莊,以抵出兵之費,其餘家財全部沒入官府。其餘脅從之犯,視其罪行大小與悔罪態度,奪其功名,處以罰金,並判以長短不一之勞役,讓他們在勞役中贖罪。如果無明顯犯罪後果,且真誠地認罪悔罪,可以放歸其家,自我反省。

交代完這些事,朱平槿立即話頭一轉,嚴厲斥責官府在稅收中的貪污與不公,是這次西充事變的主要原因。要順利推行順慶府的稅收包攬,必須正視這些痼疾,真正做到“一刀切”。但只是徵稅還不行,還要幫助百姓恢復生產,讓他們安居樂業。

世子所講,江鼎鎮諾諾應了,李完卻有些失望。因為人殺的太少,他李家不可能在這次事變中獲得多少利益。相反,因為被世子強行推上了與中下層士紳對抗的前台,為了李家將來的利益穩固,他還得主動地靠攏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他正想着如何溜之大吉,置身於事外,卻被朱平槿最後的一個安排驚住了:

“程先生,明日知會廖撫同意,儘快把今晚本世子與江先生、李大人之對話發表在《復興報》上。刑名者,公器也,不可私決。當使民盡知之,如子產鑄刑鼎爾。然依朝廷制度,藩王本不治民。是故請將本世子之名更易為廖撫、劉按或按察司,以明示我蜀地官府對民亂之策。以後對付土暴子,亦如是。清剿土暴子,得先從報紙上做起!總而言之,我們的政策就是:首惡必究,脅從不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這下,一省之人都知道了李家在西充事變中的角色和態度,李家已經不可能全身而退,連同他在京師的弟弟戶部侍郎李兆,也被這位蜀地世子一併綁架了。

注一:事例出自《古代法》。作者: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