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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懷超的嘴角露出欣賞、譏諷摻雜的笑容,輕聲自語道:“這個年輕人有些手段,只是做事過於急切,看似穩健其實在有心人眼中處處破綻,歷練些時日倒是能成大器。”

京中為官消息不靈可不行,潘和義通過楚安王上疏得到天子賞識,擢升四階成為職田署令在京城也算是件大消息,而那封上達天聽的奏疏不是經由清田司使之手呈給天子,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

屋角火盆內的木炭發出一聲爆響,驚散了魏懷超嘴角的笑容。魏懷超重新冷下臉來,要是平日他絕不會摻和進去,這件事扳不倒江安義,頂多給他身上抹點泥灰,讓江安義在士林中的聲名受損。

站起身來到火盆邊,魏懷超撥旺炭火,自己急需得到好的舉薦,不得不利用此事做做文章了。紅紅的炭火炙得手一縮,魏懷超丟了手中的火鉗,直起腰想道,此事有如炭火,要想取暖又不被炙到手,還需多費些心思思量。

目光落在火鉗之上,魏懷超有了主意,袖了舉報信出了官廨,來到衙門右側的院子找理匭右監王克複。走出官廨打了個寒顫,昨夜京城下了場大雪,官廨的四合院中積雪厚達半尺,零亂地印着足跡。沒有走近路,魏懷超沿着長廊繞了個圈,穿過兩院相連的大門一眼就看到王克複身披狐裘,籠着雙手,若有所思地在看小吏堆雪。

隔着老遠,魏懷超拱手笑道:“克複兄好雅志,廊下賞雪,也不怕凍着。”

王克複懶懶地看了魏懷超一眼,道:“魏兄有話直說,找我何事?要是竄道我一起去彈劾誰,還是免開尊口吧。王某如今是吃齋念佛,與人為善了。”

魏懷超話未出口就被噎了回去,張着嘴喘粗氣,一臉尷尬。王克複嘴角一翹,眼中得色閃過,裝做若無其事地看雪。魏懷超平靜下來,也袖着雙手站在廊前,倒讓院中清雪的小吏有些緊張,手忙腳亂起來。

天寒地凍,風從廊下“嗖嗖”地刮過,站得久了渾身發冷。王克複跺跺腿,道:“魏兄既然來了,就到裡面坐坐,喝杯茶再走。”

王克複的官廨內放着兩盆炭火,所燃的是竹炭,室內毫無煙氣。魏懷超心中憤憤,暗罵戶部發放炭薪的小吏狗眼,王克複與自己一左一右,待遇卻有所不同。

冷着臉喝茶,魏懷超一語不發。倒是王克複忍不住問道:“魏兄急巴巴地過來,何事?”

魏懷超有心拿一把,又擔心王克複真的不答理自己,眼下求人之時只得順坡下驢道:“有封舉報江安義的告信,魏某拿不定主意,想與王兄商量商量。”

王克複臉上的怨毒之色一閃而過,端起茶來掩飾,放下茶盅時方才平淡地道:“左監舉報右監納諫,各司其職,既是舉報便是魏兄你的職權範圍,王某不便過問。”

魏懷超將王克複的表情看在眼中,

心中冷笑,裝,看你能裝多久。於是兩人安坐比沉穩,不咸不淡地扯着閑篇,等一壺茶水喝罷,魏懷超起身告辭,王克複笑道:“魏兄,昨日莊上送到幾對熊掌,我出門時讓人煨上,等放了衙到我府上坐坐,咱們飲酒賞雪閑話。”

魏懷超心明如鏡,笑道:“如此就叨擾了。”

十大世家中,除了石家便是王家,石王兩家多有聯姻,當今皇后便出自王家。王家世襲的宜城侯,當代宜城侯是王克彥,是王家的嫡次子,嫡長子便是赫赫有名的申國公王克明。王克明被天子封為申國公,另建府邸,在安定坊的宜城侯府便留給了王克彥和王克複兄弟。王克明、王克彥、王克複三兄弟是一母同胞,老三王克飛、老四王克雲是庶出,在六部中混着資歷度日。

宜城侯府佔地極廣,裡面分成六個大院落,用圍牆分隔,有月亮門、角門相通,鎖上門是獨家獨院,打開門便是一家。王克複住在西側,是處四進的院落,魏懷超跟在王克複身後走過垂花門,心中暗暗慨嘆,一路行來但見雕樑畫棟、翹脊飛檐、蔚為壯觀,細看檐下、窗欞上的花鳥魚蟲栩栩如生,游廊、廂房檐下掛着各色鸚鵡、畫眉,啼聲婉轉,僕役、婆子穿着裘衣,丫環、侍女穿紅着綠,衣着華麗,看到王克複到來紛紛避讓行禮,真正是富貴王侯家。來到正屋抬頭紫檀木大匾,斗大的三個字“惟書堂”,入屋正中是紫檀案,上設二尺高的銅鼎,燃着香燭擺放着果蔬,懸着一幅猛虎下山圖,兩旁是楠木圈椅,天冷上面安放着錦褥。

丫環奉茶,姿色動人,魏懷超收斂心神,端起茶來喝了一口。茶香濃郁、入口回甘,忍不住贊了聲“好茶”。

“這是青山甘露,韶州刺史李來風獻給皇后娘娘的,我夫人入宮娘娘賜了幾簍給我,魏兄若是喜歡回去時不妨帶些走。”王克複平淡的語氣中難掩傲意,魏懷超心中酸楚,寒窗數十年抵不過出生命好,富貴在天,老天爺從來都是偏心眼。

從袖中取出那份舉報信,遞給王克複。王克複細細看了一遍,用指頭彈着舉報信,笑道:“此事多半是真,韓太保可是配享大廟名臣,江安義這樣做是利令智昏。也難怪,對讀書人來說,韓文正公的書稿可比真金實銀可誘人得多,人非聖賢,難免做錯的時候,哈哈哈哈。”

王克複難以遏制的快意化成笑聲在惟書堂內飄蕩,屋外寒風呼嘯,兩相呼應,令人寒意大生。

魏懷超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試探地問道:“克複兄,你認為是否該向天子奏報?上次周思和彈劾江安義可是被貶,連盧尚書因此致仕,不瞞克複兄說,魏某是怕打蛇不成反遭咬啊。”

王克複心有戚戚,那周思和還是他所慫恿,事後天子沒有追究他,可也把他嚇得夠嗆,所以今日見到魏懷超才會說出吃齋念佛與人為善的話來。

心中盤算着得失,王克複道:“魏兄,我等身為理匭監,銅匭有告自然要上達天聽,要不然尸位素餐、有負君恩。魏兄只管查明情況,據實稟報,縱然有錯,天子亦不會怪罪。”魏懷超做過御史中丞,御史可以聞風奏事,向天子稟奏銅匭舉報是職責所在,周思和之所以被貶其實是受了盧家林的牽累。

“不過,如何稟報卻可商量。”王克複道:“魏兄,熊掌已熟,咱們邊吃邊聊。”

戊正已過,王克複送滿面通紅一身酒氣的魏懷超出府門,有僕人小心地摻扶着魏懷超上了馬車。王克複站在一旁笑道:“魏兄,路上慢些。你說的事我會抽空跟娘娘提,只管放心。”

馬車緩緩起步,魏懷超放下車簾,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酒嗝,說實話熊掌的滋味一番,但吃的是那份尊榮,最重要的是王克複答應他,只要他向天子彈劾江安義便去向娘娘進言,為他外任說話。

等車子走出一段,魏懷超撩起車廂後簾往後看,車後跟着一輛貨車,是王家的馬車,上面裝着茶葉、臘肉、山珍海味等年貨,也是王克複送給他的。舒服地往坐墊上一靠,魏懷超心滿意足地盤算着,無論結果如何,這趟自己都不虧。

大鄭元正(新年)給假九天,元正前四後四朝庭官府封印放假,魏懷超沒想在過年時給天子添堵,按照約定他會在年後找機會彈劾江安義,王克複提議正月二十日大朝時發難被他否定,新年第一次大朝是歌功頌德之時,自己冒出來潑髒水豈不自討苦吃。

對於即將到來的風暴江安義毫不知情,一家人沉浸在過年的快樂中。除夕守歲,子時一到,街上鐘鼓齊鳴,辭舊迎新。正月初一入朝參加大典後,江安義帶着妻兒走親訪友,吃酒拜年。上元燈節,江安義親自動手製做了走馬燈,兒女們一人手中提着一盞燈,跟在父母身邊走街竄巷、打鬧嬉戲,這樣的日子江安義感到無比滿足。

對於文人雅士來說,過年時是賞雪吟風的好時機,文會雅聚絕不可少,京中名勝處處可見儒衫飄飄,青衫文士、白面書生、皓首老儒在酒醇茶香中高談闊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若個書生萬戶侯。

一個消息在暗中文會時悄然流傳,交談者竊竊私語,清田司使江安義在姜州清理官田的時候,向韓太保後人索要韓太保的手稿和留下的書籍。江安義在士林中的聲望雖高,但比起韓太保還是遠遠不如,特別是這種欺負先賢后人的行徑更讓人不恥。

漸漸的私語變成了公開討論,聚會時破口大罵兩句江安義是偽君子都顯不出讀書人的高風亮節和耿耿氣節來,罵聲傳到了田守樓的耳中。田守樓急急地趕到江府,把聽來的傳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江安義。

大通坊尋風茶樓,靠北的雅室內,潘和義見到了魏懷超,一場針對江安義的彈劾拉開了序幕。